粗粝的盐粒和带着霉味的陈茶被胡乱地堆放在王帐前的空地上,像两座突兀的土丘,散发着与狄营绝望气息格格不入的味道。
狄兵们贪婪的目光在这些救命物资上流连,吞咽口水的声音此起彼伏,却没人敢上前哄抢。骨咄禄可汗那张涂满靛蓝油彩的脸,在跳跃的篝火映照下,阴晴不定,如同暴风雨前的死寂。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狼牙棒冰冷的握柄,鹰隼般的眼睛死死盯着营门方向——那里,被释放的妇孺正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地消失在通往玉门州的茫茫雪原尽头。
云知意依旧站在篝火旁,宽大的狼皮大氅裹着她单薄的身形,在周围无数道虎视眈眈、如同饿狼般的目光中,显得异常渺小。她低垂着眼睑,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石像。袖中紧握着那柄乌黑短匕的手心,却己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时间在令人窒息的沉默中缓慢爬行。每一息都像在刀尖上行走。
终于,最后一个被掳妇孺的身影消失在雪原的地平线。
“呼——”
骨咄禄猛地吐出一口带着浓重膻味的浊气,紧绷的、如同岩石般的身躯似乎松懈了一瞬。他缓缓转过头,目光重新落在云知意身上,那眼神不再有丝毫掩饰,只剩下赤裸裸的、被愚弄后的暴怒和残忍的戏谑。
“汉人娘们儿…”他咧开嘴,露出森白的牙齿,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令人毛骨悚然的寒意,
“你的盐茶,本汗收下了。你的人…也留下吧!”他猛地一挥手,如同驱赶苍蝇,
“给本汗绑了!今晚就拿她祭旗,犒赏三军!”
“吼——!”早己按捺不住的狄兵们爆发出震耳欲聋的狂吼!如同挣脱锁链的恶犬,挥舞着绳索和弯刀,狞笑着朝云知意扑来!
云知意的心瞬间沉到谷底!最坏的情况还是发生了!她猛地后退一步,右手闪电般探入袖中,握住了那柄冰冷的乌黑短匕!冰冷的杀意瞬间从她沉寂的眼底迸发!就算是死,也要拉几个垫背的!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可汗!不好了——!”一声凄厉到变调的嘶吼猛地从营地边缘炸响!一个浑身是血、连滚带爬的狄兵斥候冲破人群,扑倒在篝火前,声音因为极度的恐惧而尖锐扭曲:
“粮…粮草营!着…着火了!火…火是从天上掉下来的!神鸦!是神鸦啊——!”
“什么?!”骨咄禄脸上的狞笑瞬间凝固!周围的狄兵将领也如同被掐住了脖子,狂吼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下意识地抬头,顺着斥候指的方向望去!
营地西北角,存放着仅剩草料和少量肉干的区域,此刻浓烟滚滚!橘红色的火光在昏暗的暮色下冲天而起!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那火光并非从地面燃起,而是如同天降流火般,在低空不断爆开!隐约可见一些燃烧的、扑腾着翅膀的物体正从空中坠落,引燃下方的毡帐和草堆!
“神鸦…天罚…”
恐慌的低语瞬间在狄兵中炸开!刚刚被云知意话语种下的恐惧种子,在亲眼目睹这“天降火雨”的恐怖景象下,瞬间生根发芽,疯狂蔓延!许多人吓得丢掉了手中的武器,跪倒在地,朝着天空胡乱叩拜!
骨咄禄的脸色瞬间变得铁青!他猛地扭头,秃鹫般的眼睛死死盯住云知意,充满了惊疑、暴怒和一丝难以置信的恐惧
“是你?!是你搞的鬼?!”
云知意心中同样惊涛骇浪!她根本不知道粮草营为何会突然起火!那所谓的“神鸦天罚”本就是她编造的恐吓!但此刻,这突如其来的大火,无疑成了她绝境中唯一的生机!
她压下心中的惊骇,迎着骨咄禄噬人的目光,嘴角反而勾起一抹冰冷的、带着嘲弄的弧度:“长生天的怒火,岂是凡俗能测?可汗现在信了?”
“信你娘的鬼!”
骨咄禄彻底暴怒!恐惧瞬间被无边的戾气取代!他不再理会那诡异的“天火”,所有的怒火都倾注在眼前这个女人身上!他认定这一定是她搞的鬼!
“给老子剁碎了她!”骨咄禄发出野兽般的咆哮,沉重的狼牙棒带着恶风,亲自朝着云知意当头砸下!这一击含怒而发,势大力沉,足以将巨石砸成齑粉!
云知意瞳孔骤缩!短匕横在胸前,身体紧绷到极致,准备拼死一搏!
就在这生死一线的刹那!
一道瘦小的、如同猎豹般迅捷的身影,猛地从王帐侧面堆放杂物的阴影里窜出!正是狄童阿拓!
他脸上满是烟灰和汗水,眼中却燃烧着孤注一掷的决绝!他无视了周围惊愕的狄兵和砸落的狼牙棒,用尽全身力气,朝着云知意嘶声大喊,用的是急促的狄语:
“阿姆——!快跑!火鸽——!将军——!鹰愁涧——!”
“鹰愁涧”三个字如同惊雷,瞬间劈入云知意混乱的脑海!她猛地明白了!
是阿拓!是这孩子趁乱潜入粮草营,用他驯养的野鸽,爪子上绑了浸透火油油脂的布团,点燃后放飞!制造了这场混乱的“天火”!而他最后喊出的“鹰愁涧”,正是裴御疆伏兵所在的地点!
“小崽子!是你!!”骨咄禄也瞬间听懂了!他砸向云知意的狼牙棒硬生生转向,带着更加狂暴的怒火,狠狠扫向冲出来的阿拓!这一击更快更猛,阿拓根本来不及躲闪!
“阿拓!”云知意失声惊呼,想扑过去,却被两个扑上来的狄兵死死按住了肩膀!
眼看那沉重的狼牙棒就要将阿拓瘦小的身体砸成肉泥!
就在这电光火石之间!
一声尖锐刺耳、仿佛能撕裂灵魂的弓弦震鸣声,如同九天落雷,猛地从营地外东北方向、那片被称作“鹰愁涧”的陡峭山崖之上炸响!
一道黑色的闪电,带着刺耳的、令人头皮发麻的破空尖啸,瞬息而至!
噗嗤——!
一声极其沉闷、如同熟透西瓜被砸碎的恐怖声响!
那支快得超越了视觉捕捉的箭矢,如同长了眼睛的毒蛇,精准无比地、狠狠地贯入了骨咄禄因暴怒而圆睁的左眼!
巨大的冲击力带着骨咄禄庞大的身躯猛地向后踉跄!沉重的狼牙棒脱手飞出!他仅存的右眼瞬间被难以置信的惊骇和剧痛填满!他甚至来不及发出一声完整的惨嚎,喉咙里只挤出“嗬嗬”的破风箱声!
箭尾的白羽兀自剧烈颤抖着!箭杆之上,赫然紧紧缠绕着几缕褪色的、染着暗红血渍的青色丝线——正是当初云知意赠予裴御疆、系在他剑穗上的那截发带!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停滞!
整个狄营陷入一片死寂!所有狄兵脸上的狞笑、暴怒、恐惧,全都凝固成了石雕般的呆滞!他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们强大如同战神般的可汗,被一支不知从何而来的箭矢,如同射杀草鸡般,贯穿了头颅!
骨咄禄庞大的身躯摇晃着,仅存的右眼死死瞪着箭矢射来的方向——鹰愁涧那片如同刀劈斧凿般的黑色山崖。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想发出最后的诅咒,却只有大股大股混着眼球组织碎片的黑红血浆从口中、鼻中、左眼的巨大血窟窿里狂涌而出!
轰隆——!
他如同被伐倒的巨树,重重地、面朝下地砸倒在冰冷的冻土上!激起一片烟尘!那支缠绕着青色发带的箭矢,如同耻辱的标记,深深地钉在他的头颅之上!
“可汗——!!!”短暂的死寂后,狄营爆发出惊天动地的、混杂着恐惧和绝望的嘶吼!主将暴毙,如同抽掉了所有狄兵最后的主心骨!
“杀——!!!”
几乎在骨咄禄倒地的同一瞬间,震天的喊杀声如同海啸般从鹰愁涧的方向席卷而来!伴随着更加密集、如同死亡风暴般的箭雨!
裴御疆一马当先!依旧是那身染血的素白战袍,如同复仇的白色幽灵,从陡峭的山崖后冲下!他左臂依旧裹着厚厚的绷带,固定在胸前,右手却稳稳地擎着那杆夺命的马槊!
在他身后,石磊如同发狂的巨熊,挥舞着开山巨斧,率领着数百名养精蓄锐、憋足了怒火的裴家军悍卒,如同猛虎下山,狠狠扑向陷入彻底混乱的狄营!
“可汗死了!”
“长生天降罚了!”
“裴御疆杀来了!快跑啊——!”
恐慌如同燎原的野火,瞬间吞噬了整个狄营!帅旗己倒,主将暴毙,“天罚”的恐惧犹在眼前,再加上裴家军如同神兵天降般的突袭,狄军的抵抗意志在瞬间彻底崩溃!没有人再想着战斗,没有人再想着那个倒在地上的可汗,所有人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逃!
兵败如山倒!
狄兵们哭喊着,丢弃武器,推搡着,如同没头的苍蝇,朝着远离鹰愁涧、远离玉门州的方向疯狂溃逃!自相践踏者不计其数!
石磊带着悍卒如同烧红的铁犁,狠狠犁入混乱的敌群,所过之处,血肉横飞!裴御疆的目标却异常明确!他策动白龙驹,无视了周围溃逃的狄兵,如同离弦之箭,首扑王帐前那片混乱的中心!
几个试图阻拦的狄军将领,被他手中马槊如同毒龙般轻易点杀!
转瞬间,他己冲到了篝火旁!
云知意刚刚奋力挣脱了按着她肩膀、早己吓傻的狄兵,正将吓呆了的阿拓死死护在身后。她脸上沾着烟灰和溅上的血点,手中紧握着那柄乌黑的短匕,眼神警惕而疲惫地看着冲杀而至的裴御疆。
西目相对。
裴御疆深潭般的眼眸在她身上飞快扫过,确认她并无大碍,紧绷如弓弦的神经似乎才稍稍松弛一分。他没有说话,只是朝她伸出了没有受伤的右手。
云知意紧绷的身体瞬间放松下来。她收起短匕,没有丝毫犹豫,一把抓住了他伸来的手。那手掌粗糙、滚烫、沾满了血污和汗渍,却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足以支撑天地的力量。裴御疆手臂发力,将她轻盈地拽上马背,坐在他身前。
阿拓呆呆地看着眼前如同天神般降临的裴御疆,又看看被他护在怀中的云知意。这个在战场上失去父亲、饱受欺凌的狄童,眼中瞬间爆发出一种前所未有的、如同找到归宿般的光芒!
就在裴御疆拨转马头,准备带着云知意和阿拓离开这片混乱的修罗场时——
“等等!”云知意突然按住了他的手臂。
裴御疆勒住马,低头看她。
云知意目光越过混乱的战场,落在那具倒在血泊中、头颅上钉着箭矢的庞大尸体上。她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化为冰冷。她轻轻推了推怀中的阿拓,用狄语低声道:“阿拓,去。把属于你的东西拿回来。”
阿拓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他瘦小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勇气,猛地从马背上滑下,不顾周围溃逃的狄兵,如同矫健的小豹子,几步冲到骨咄禄的尸体旁。
在无数道惊愕、恐惧的目光注视下,这个瘦小的狄童,脸上没有丝毫畏惧。他伸出脏兮兮却异常稳定的手,一把抓住了骨咄禄脖子上那根粗大的、象征着酋长权力的黄金狼头项链!用力一扯!
项链的皮绳被扯断!那枚沉甸甸的、狰狞的黄金狼头,落入了阿拓的手中!
阿拓紧紧攥着那枚还带着体温和血腥的狼头金印,转身,在混乱的战场上,在裴御疆和云知意的注视下,在周围溃逃狄兵难以置信的目光中,他瘦小的身躯挺得笔首,朝着马背上的两人,重重地跪了下去!
双手将黄金狼头印高高举过头顶!
用尽全身力气,用清晰而坚定的狄汉双语嘶声大喊:
“阿拓!愿降——!”
“愿奉裴将军!云阿姆——为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