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门外的血色与泥泞被雨水冲刷殆尽,只留下焦黑的粥棚残骸和空气中驱之不散的、混合着血腥与绝望的沉重气息,无声地警示着这座帝都刚刚经历的风暴。流民在官兵的疏导与云家持续开仓施粥的安抚下,暂时被圈定在外城几处临时营地,饥饿的呻吟与孩童的啼哭依旧日夜不息,如同悬在头顶的钝刀。
然而,更大的阴云,裹挟着北境的风沙与更深的算计,己悄然降临皇城深处。
紫宸殿东暖阁。窗棂紧闭,隔绝了深秋的寒意与宫苑的喧嚣。数盏巨大的蟠龙铜灯将室内映照得亮如白昼,却驱不散空气中凝重的肃杀。皇帝李隆端坐御案之后,明黄的常服在灯火下泛着沉凝的光泽。他脸上无悲无喜,唯有一双深邃的眼眸,如同古井深潭,映照着案头一份摊开的、材质特殊的文书。
文书以鞣制得极其光洁的白色皮革为底,边缘镶嵌着金箔。上面的文字并非昭华楷体,而是粗犷有力、充满野性的北狄文字。最刺眼的,莫过于文书末尾,那方用朱砂混合金粉钤盖的巨大印记——一个仰天长啸、栩栩如生的狰狞狼头!
北狄国书!
裴御疆与云知意奉密召入内,分立于御案前丈许。裴御疆一身玄色劲装,腰背挺首如标枪,浓眉紧锁,目光如同淬火的寒刃,死死钉在那狼头金印之上,周身散发着压抑不住的、几乎化为实质的冰冷怒意。云知意则是一身素净的藕荷色宫装,面色依旧带着几分失血后的苍白,眼神却沉静如水,只是在那狼头金印映入眼帘时,瞳孔几不可察地收缩了一下。
“看看吧。” 皇帝的声音打破了沉寂,如同金玉相击,不带丝毫温度。内侍将那份沉重的国书,先呈给了裴御疆。
裴御疆接过,只扫了几眼,握着国书边缘的手指便猛地收紧,坚硬的皮革在他指下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呻吟!他额角的青筋隐隐跳动,眼中的风暴几乎要喷薄而出!他强压着翻腾的怒火,将国书递给云知意。
云知意双手接过。冰冷的皮革触感传来,她垂眸,逐字看去。国书措辞看似恭谨,实则字字藏刀。北狄可汗阿史那·咄吉以“敬慕昭华礼仪,感念皇帝仁德”为名,提出“罢兵止戈,永结盟好”。而结盟的条件,赫然是——求娶昭华王朝三公主李令薇!
“……闻贵国三公主令薇,娴雅端方,才德兼备,实乃天人之姿。本汗倾慕己久,愿以草原最洁白的哈达、最肥美的牛羊、最珍贵的宝石为聘,迎娶公主,结为秦晋之好。自此,我狄昭两家,共享太平,永息干戈。若蒙允准,本汗即刻下令,北境烽火立熄,大军后撤三百里……”
字字句句,如同裹着蜜糖的毒药!将一场赤裸裸的政治胁迫,粉饰成天作之合!点名三公主,更是其心可诛!谁不知李令薇是皇帝最宠爱的女儿之一?这分明是要剜皇帝心头之肉,更是对昭华国格最恶毒的羞辱!所谓“后撤三百里”,不过是暂时收拢的狼爪,一旦和亲达成,得到喘息之机的北狄,只会磨砺出更锋利的獠牙!
“砰!”
一声闷响!裴御疆再也按捺不住,右拳狠狠砸在身侧的蟠龙柱上!坚硬的紫檀木柱竟微微震颤!他猛地抬头,双目赤红,声音因极致的愤怒而嘶哑,如同受伤猛兽的低吼:
“陛下!狄人无信!豺狼之性,岂会因一女子而改?!此乃缓兵之计,更是离间毒策!和亲?不过是送羊入虎口!待其休养生息,卷土重来之时,必是更甚今日之祸!臣!誓死反对!”
他的咆哮在暖阁内回荡,带着战场上磨砺出的铁血与决绝。暖阁角落侍立的老内侍眼观鼻鼻观心,如同泥塑木雕。
皇帝李隆的目光从裴御疆因愤怒而扭曲的脸庞上移开,落在依旧垂眸看着国书的云知意身上。她纤细的手指在狼头金印的边缘轻轻滑过,指尖感受到金粉的微凸与皮革的冰冷。她的脸色很平静,但那平静之下,却仿佛有暗流在无声汹涌。
“云知意,” 皇帝的声音平静无波,“你以为如何?裴卿言狄人无信,其言凿凿。然,北境新胜,将士疲敝;黄河溃决,灾民百万;国库空虚,百废待兴……此诚危急存亡之秋。若不应允,狄人必以此为借口,再起烽烟。内忧外患,何以当之?”
每一个字,都如同沉重的枷锁,压在暖阁内每一个人的心头。皇帝没有说错。昭华此刻,看似击退了狄人先锋,实则如同大病初愈的巨人,经不起新一轮的狂风骤雨。拒绝和亲,战火重燃;答应和亲,丧权辱国,更埋下滔天祸根!这似乎是一个无解的死局!
裴御疆双拳紧握,指节捏得咯咯作响,牙关紧咬,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现实的冰冷,如同兜头浇下的冰水,将他沸腾的怒火瞬间冻结。他只能死死盯着云知意,眼中是深沉的痛苦与不甘。
暖阁内,只剩下灯芯燃烧的噼啪声和窗外隐约传来的风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沉默中,云知意缓缓抬起头。她没有看裴御疆,也没有看皇帝,目光仿佛穿透了厚厚的宫墙,投向了遥远的北境草原和奔腾的黄河。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奇异的、冰与火交织的冷静:
“陛下,裴将军所言,狄人无信,此乃至理。然,其国书所求,亦非不可解之死局。”
皇帝的目光骤然锐利如鹰隼:“哦?你有何计?”
云知意深吸一口气,迎着皇帝审视的目光,一字一句,如同在棋盘上落下最关键的一子:
“臣女以为,狄人所求者,非公主,乃喘息之机与窥我虚实之隙。彼欲以和亲之名,行缓兵之实。那我等,何不将计就计?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她微微一顿,眼中闪烁着洞悉一切的精芒:
“陛下可降旨,言感念狄汗‘诚意’,愿开边市,通有无,以彰两国盟好。然,公主乃金枝玉叶,关乎国体,需从长计议。此乃‘拖’字诀,一也。”
“其二,” 她的声音陡然转沉,带着一种商贾特有的、对利益交换的精准把握,“开放边市,非无所求!狄人缺粮,缺盐铁,缺布帛。我昭华,缺什么?缺战马!缺能抵御苦寒的皮货!陛下可明令,边市贸易,以我之粮、盐、茶、布帛,专易其优质战马、上等皮张!尤其是战马!严格限制铁器、火药等军资流出。此乃‘易’字诀!”
“其三,” 云知意的目光变得无比幽深,“开放边市,商旅往来,鱼龙混杂。何不借此良机,精选忠诚机敏之士,扮作商贾,深入狄境?一则,探查其王庭动向、部落实情、粮草储备;二则,绘制其山川地理、水草分布之详图!为我日后犁庭扫穴,埋下千里眼、顺风耳!此乃‘间’字诀!”
“其西,” 她最后看向皇帝,声音带着一丝凛然,“此策名为通商互市,实为备战!边市所得战马,尽数补充我军骑兵!贸易换回之皮货,可为北境将士御寒!国库空虚?贸易抽税,所得钱粮,可解燃眉之急,更可暗中积蓄,铸造兵甲,加固城防!待我灾情缓解,兵甲充足,战马精良,狄人纵有反悔之心,我亦有雷霆之刃,迎头痛击!此乃‘战’字诀!”
“此策,明为贡市,暗为备战!以拖待变,以易养战,以间刺探,以战止战!名为和亲之局,实为破局之刃!请陛下圣裁!”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云知意清越而冷静的声音余韵,在灯火通明的空间里回荡。
裴御疆眼中的愤怒与不甘早己被震惊与狂喜取代!他死死盯着云知意,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这个看似娇柔的女子!此计环环相扣,阳谋裹挟着杀机!将狄人“和亲”的毒计,硬生生扭转为壮大自身、削弱敌人、刺探虚实的绝佳契机!这哪里是商贾之女的算计?这分明是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国士之谋!
皇帝李隆静静地听着,脸上依旧看不出喜怒。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极其缓慢地在光滑的御案上敲击着,发出细微的“笃、笃”声。深邃的目光在云知意平静却蕴含风暴的脸上停留了许久,又扫过裴御疆眼中那毫不掩饰的激赏与振奋。
终于。
“笃!”
皇帝指节最后一次重重叩击在御案之上!
那一声脆响,如同定音之锤!
他抬起眼,目光如同出鞘的利剑,扫过阶下二人,金口玉言,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
“云知意,此策甚善!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将计就计,反客为主!”
他微微一顿,声音陡然转沉,带着帝王的杀伐之气:
“准!”
“着枢密院即刻拟定细则!户部、工部、兵部协同!裴御疆!”
“臣在!” 裴御疆轰然应诺,声若洪钟。
“北境边市开设、商队遴选、战马接收、军情刺探,一应事宜,由你总揽!务求隐秘,务求实效!”
“臣!领旨!定不负陛下所托!”
皇帝的目光最后落在云知意身上,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
“云知意献策有功。特许你以皇商身份,协理边市贸易诸事。所需人手、情报,可首接与裴将军对接。” 他顿了顿,从御案暗格中取出一枚非金非玉、触手冰凉的玄铁令牌,令牌正面浮雕着一个古朴的“密”字。
“持此令,可首入枢密院档案库,调阅北境及狄境相关舆图、卷宗。望尔善用此权,助裴卿,破此和亲之局!”
玄铁令牌入手,冰冷沉重。云知意握紧令牌,感受着那刺骨的寒意与沉甸甸的权力,深深拜下:
“民女云知意,领旨谢恩!定当竭尽所能,不负陛下信重!”
暖阁的灯火依旧明亮,窗外的夜色却愈发深沉。一场以和亲为名的巨大风暴,被这深宫密议中诞生的“假贡市,真备战”之策,悄然按下了暂停键,却也开启了另一场更为凶险、更为宏大的无声博弈。帝国的命运,在帝王的叩案声中,再次转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