瓮城豁口的风,刮得跟死了亲娘哭丧似的。碎雪混着烧焦的皮肉渣子,糊在脸上像砂纸蹭。豁口两边塌下来的砖石堆成了烂坟包,冻硬的血冰裹着断箭杆子,踩上去咔嚓响,脚底板黏起暗红的冰丝子。几个缺胳膊少腿的兵卒缩在背风的烂砖堆后头,裹着血浸透又冻硬的破袄,哆嗦着拿豁口的陶碗刮地上结的霜沫子,塞嘴里咂摸那点湿气。眼珠子抠搂着,没光。
赵宸立在豁口当间。玄氅前襟被老王头的血浸透了,冻成一大片硬邦邦、带着冰棱碴子的黑红甲壳,死死糊在心口那块。风卷着雪粒子抽在脸上,刮得生疼,却盖不住胸口那块冰壳子底下透出来的、更刺骨的阴寒。那寒劲儿像活的毒蛇,顺着被靛蓝毒粉黏附的伤口,一个劲儿往骨头缝里钻,缠着丹田里那股死沉沉的冰煞,冻得他半边身子都木了。肩腰那道旧伤挣裂的口子,血早凝住了,混着冰碴子,跟玄氅冻成了一坨。
他挪步。靴底碾过冻着半截手指头的冰坨,发出轻微的碎裂声。豁口外头,狄戎攻城的闷雷声低了些,像野兽舔伤口的呜咽。他朝豁口内侧那片背阴的城墙根走。那里立着块东西。
是英灵碑。
朔风关的魂,都刻在这块丈把高的黑石头上。石头是从关外黑石戈壁深处拖回来的,硬,冷,跟这关一个脾气。碑面早被风沙和血手印子磨得没了棱角,坑坑洼洼,像张被岁月和刀枪犁烂了的老脸。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名字。有些字深,刀劈斧凿,带着恨。有些字浅,歪歪扭扭,是新兵蛋子哆嗦着手划拉的。更多的字,被后来者的血手印子、烂肉沫子一遍遍糊过,又被风干,成了碑面上洗不掉的黑褐色污垢,名字早和血泥冻在了一块儿,分不清谁是谁。
碑脚下堆着东西。冻硬了的破皮靴,豁了口的粗陶碗,半截磨秃了的枪头,几块沾着泥看不出原色的粗布……都是躺在这碑上名字的主儿,最后留下的念想。东西堆里,一块灰白色的冻疮药膏坯子,缺了一大角,孤零零地戳在那儿,表面坑坑洼洼,像老王头那张沟壑纵横的脸。
高朗拄着他那把卷了刃的斩马刀,像根钉死在碑旁的铁柱子。脸上那道疤紫黑紫黑的,独眼死死盯着碑面最底下那片空白处,眼珠子红得能滴血。他脚边地上,扔着把豁了口的旧柴刀,刃口崩得跟狗啃过似的。
赵宸停在碑前。冰冷的石碑寒气隔着靴底往骨头里渗。他抬起那只没受伤的左手。手指骨节分明,覆着一层薄薄的白霜,手背上几道被碎石划开的新口子,血痂凝成了暗紫色。指尖悬在碑面那片空白冰冷的石头上方寸许。
风卷着雪沫子,打着旋扑在碑上。
赵宸的手指动了。没有笔,没有刀。
只有覆盖着薄霜和血痂的指尖!
猛地落下!
嗤——!!!
一声令人牙酸、如同钝刀刮过冻骨的锐响炸开!指尖狠狠戳进冰冷的碑石!坚逾精钢的黑石碑面,竟如同腐朽的冻土般,被那覆盖着冰霜的指尖硬生生犁开一道深槽!细碎尖锐的石屑混合着冰晶,如同被惊扰的毒虫,瞬间从刻痕边缘疯狂迸溅出来!
赵宸的指尖没有丝毫停顿!那覆盖着薄霜的指腹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抵住粗糙的碑石!在刺耳的刮擦声中,带着一股近乎蛮荒的、要将所有悲怆与愤怒刻进石髓深处的力量!狠狠划动!
一横!一竖!一撇!一捺!
石粉簌簌而下!
三个字!
带着铁与血、冰与火的烙印!
如同从地狱熔炉中淬炼而出!
带着令人窒息的沉重!
被硬生生刻进了冰冷的碑石深处——
**王!振!山!**
每一笔!都深可逾寸!边缘崩裂!如同老树虬根!苍劲!悲怆!带着刻骨铭心的力量!石粉混着指尖刮破渗出的、带着冰晶的粘稠血珠,迅速填满了深深的刻痕!将这三个字染成一片刺目的、带着冰渣的暗红!
风似乎在这一刻凝固了。
豁口残墙根下,那几个刮霜沫子的伤兵停下了动作。豁口的陶碗悬在嘴边,浑浊的眼珠子死死钉在碑上那三个被血和冰染红的新名字上。一个断了手的年轻士卒,用残臂死死撑着地,试图把佝偻的身子挺首些,看向石碑的独眼里,有什么东西在疯狂地涌动、堆积,最终化为滚烫的液体,混着脸上的污冰,砸在冻土上。
高朗那如同铁铸的身躯猛地一震!拄着斩马刀的手背上青筋如同虬龙般暴起!他死死盯着“王振山”三个血字,喉咙里滚过一声如同受伤孤狼般的、压抑到极致的低沉呜咽!那只独眼里,血丝瞬间炸开,如同燃烧的熔岩!他猛地弯腰!枯树皮般的大手一把抄起脚边那把豁了口的旧柴刀!刀柄上还残留着老王头常年抓握留下的油腻污垢!
“老哥哥——!!”一声炸雷般的咆哮撕裂了凝滞的风雪!高朗如同疯虎!抡起那把破柴刀!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劈向英灵碑旁一块半人高的冻硬土疙瘩!!
轰——!!!
土块应声炸裂!冻土冰渣如同霰弹般西射飞溅!!
“走好——!!!”高朗的嘶吼带着血泪!在漫天飞溅的冻土冰尘中久久回荡!
赵宸缓缓收回了手指。指尖的皮肉早己被粗糙的石棱刮烂,露出了底下冻得发青的骨节,粘稠的血混着石粉冰碴,在指端凝结成暗红色的冰壳。刻完最后一笔的瞬间,丹田深处那股被靛蓝寒毒死死缠住的冰魄煞源,如同被投入了滚油的坚冰,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几乎要撕裂筋脉的尖锐刺痛!一股冰冷的腥甜瞬间冲上喉头!
他强行压下翻涌的气血。覆盖着冰霜的瞳孔深处,那点细微的冰蓝裂痕无声地蔓延开一丝。冰冷的目光落在自己刚刚刻下的、被血冰填满的名字上。
王振山。
这三个血字在冰冷的碑石上,如同三团凝固的火焰。
也就在赵宸目光凝滞于血名的刹那!
异变陡生!
嗡——!!!
一股极其微弱、却带着无法形容的冰冷吸扯之力!毫无征兆地!猛地从英灵碑深处爆发出来!
这股力量无形无质!却精准无比地锁定了赵宸那根刚刚刻完名字、指尖伤口尚未冻结、正缓缓渗出粘稠血珠的手指!!!
嗤——!!!
如同烧红的烙铁按上了浸透油脂的皮革!赵宸指尖伤口处渗出的、带着冰晶的粘稠血珠!竟被那股诡异的吸力猛地从伤口深处硬生生扯出!化作一道极其细微、却凝练如实质的暗红色血线!如同被无形的针管抽吸!瞬间没入“王振山”三个血字刻痕的最深处!!!
赵宸的身体猛地一僵!
一股远比靛蓝寒毒更冰冷、更古老、更带着无尽悲怆与怨念的阴寒死气!顺着那道被强行抽吸的血线!逆流而上!狠狠扎进了他指尖的伤口!瞬间贯穿了整条手臂的筋脉!如同亿万根淬毒的冰针!狠狠刺向他丹田深处那被寒毒冻结的冰魄煞源!!!
剧痛!冰冷!怨毒!如同决堤的洪流!瞬间冲垮了意识的堤防!
“呃——!”一声短促、如同被扼住咽喉的闷哼!赵宸的玄氅无风自动!覆盖着冰霜的脸上瞬间血色尽褪!只剩下骇人的死灰!覆盖着冰霜的瞳孔深处,那点蔓延的冰蓝裂痕猛地扩张!如同蛛网般瞬间爬满了整个眼白!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
就在“王振山”三个血字吸收了赵宸指尖精血的瞬间!
那原本只是被血冰填满的刻痕深处!
一点!
极其微小!却异常刺目的!
如同凝固的毒蛇之瞳般的——
靛蓝色幽光!
如同从万载冰封的墓穴深处苏醒!
在粘稠的暗红血冰之下!
无声地!
闪烁了一下!!!
随机彻底隐没!
仿佛从未出现!
只留下那三个被染得更加暗沉、如同浸透了无尽血海的名字,在冰冷的石碑上,散发着令人心悸的死寂。
也就在那点靛蓝幽光闪烁又湮灭的同一瞬间!
英灵碑脚下!
那堆阵亡将士的遗物中间!
那块灰白色、缺了一大角的冻疮药膏坯子!
毫无征兆地!
猛地向上!
极其轻微地!
跳动了一下!!!
如同被无形的手指拨动!
又似一颗沉寂了太久、终于被热血唤醒的——
微弱心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