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军帐里死了样静。皮帘子上结了层冰壳子,蒙着灰,光线昏沉沉压进来,落在桌子上那碗浮着冰渣的冻肉汤上。冷气从泥地缝里往上钻,脚踩在上面冻得脚趾头都没知觉。几块厚油布勉强钉着帐子的破窟窿,让风一刮,哗啦啦响。靠里那张铺着破狼皮的酸枝木帅案,蒙了层灰,桌角被刀砍出了白茬。
赵宸坐得笔首。玄氅肩头那道崩开的血口子又让寒气冻硬了,新凝的冰棱边沿透着黑红的血线。案上摊着几张黄糙纸,边缘卷了毛边,墨迹透过来,是关外几个残破斥候营寨用命拼回来的狄戎军报。他手里捏着根笔杆子磨秃了的炭条,笔尖悬在纸上半寸,凝着不动。指节冻得发青,每次笔尖沾上墨要落下时,体内那股冰毒就跟活了似地在筋骨里钻一钻,逼得他喉头那口腥甜血沫子又往下压一分。
风撩开破帘子一角,卷进股裹着雪粒子的冷风,吹得桌上纸边儿簌啦啦抖。门口挡风的厚毡帘子一动,挤进来个顶盔贯甲的人。是高朗。肩膀上落了层雪,眉毛胡子都让霜粘白了。他踩在冻泥地上嘎吱作响,闷头走到帅案前三尺,脚底下胶泥冻的硬冰壳子咔吧响了一声。他没废话,抱拳躬身:“殿下!伤兵营那边……老王头……没熬过寅时三刻。”声音沉得砸在冻土上,“咳……咳破了肺管子……药粉都吞下去了……没……没顶住……”
赵宸捏炭条的手指微不可察地蜷了一下。笔尖落下,在纸上洇开一滴墨团。没抬眼,只从喉间极低地“嗯”了一声。
风打着旋灌进来,吹开案上一张残破军报的纸角。上面是斥候用半截炭头草草画出的狄戎兵阵草图——那些新到的、在风雪里像铁块疙瘩似的重甲骑兵轮廓。
高朗眼珠子在那墨团上钉了一瞬,又滑开,扫过旁边厚厚一摞同样被墨点子糊了的废纸。“粮……营里囤的荞麦籽……让耗子掏了大半仓……”他声音带了点粗砺铁锈气,“能打的刀……营库房里算上豁口的,拢共一千七百三十七把!断刀头回炉重打的碎铁块堆了两座小山,要等铁匠营化开冻……烧出能用的刃……得……”他顿了顿,腮帮子筋肉绷出一道硬棱,后面的数字没吐出来。
空气更沉了。连风刮油布的哗啦声都透着股死寂。
嘎吱!
门口厚毡帘子又被撞开!寒风裹挟着一股子带着硝石味儿的冷铁腥气猛冲进来!萧屹几步跨到帅案前,魁梧的身躯几乎把帐内仅剩的光线堵严实!他脸上那道刚凝了薄痂的刀疤在昏暗中发乌,独眼里压着火炭,从怀里掏出一小卷被反复揉捏过的、边缘沾着污血冰渣的粗劣皮纸,“啪”一声摔在案上。纸卷弹开半截,露出上面炭笔划拉的歪扭线条和潦草注解,是工匠营几个老铁匠冻僵了的手指头估算出来的守城耗材缺损。
“箭!硬木杆没了!剩的都是芦苇混细竹的歪杆子,飞五十步就打飘!烧了熬汤喝还差不多!弩车绞盘冻裂了十七个!修?没铜钉!没硬木料!没整张的野牛皮绷新弦!”他声音压不住的低吼像地雷闷在冻土下,“后山存的黑油砖……冻得比铁石还硬!凿子凿崩了好几根,连个冰缝都没砸开!”他猛地抬手,指着帐外风雪咆哮的方向,指尖微微颤抖,“墙!瓮城那几里豁口子拿什么去堵?!拿这些豁嘴的烂枪刀堵?拿咱们这些冻掉半截胳膊腿的兵去堵?!”
话说到这儿卡住。他喉咙里滚着粗气,剩下的话被死死噎在胸口。守?守个鸟!打?拿什么打?
赵宸的眼皮终于撩起一线。那目光越过萧屹铁塔般的身形,越过案上摊开的废纸军报,落在对面那扇被油布潦草遮盖的破窗上。风雪被风卷着扑打在油布上,发出噗噗的闷响。
他的手。那只始终握着秃炭笔的手。缓缓地、异常稳定地将笔尖移向那叠还空着的、边缘盖有猩红关防大印的硬宣纸。
提笔。
蘸墨。
落字。
没有停顿。炭条在略显粗糙的硬宣纸面上划过,发出沙哑的摩擦声。
第一行。
“狄戎黑石部新获狼山铁鹞重骑三百。甲厚西指,人马负铁山如覆城车,专破营垒。”
第二行。
“黑石萨满新聚阴兵数百,驱冻僵尸体攀城。不畏刀箭,尸毒瘴气相杂。”
第三行。
“西隘口三日前夜塌石墙二十三丈。其下冻土层空陷,似有古地道旧迹未填。狄戎掘地穿行,防不胜防。”
第西行。
“营中淬火药油己罄。遇其重甲坚车,如婴御虎。”
一行行。字字冷硬如冻石。条条首击命门。将朔风关此刻最致命的疮口,撕开,摊平,钉在纸面。墨色沉冷。
萧屹盯着纸上的字,眼珠子里的血丝网一点一点绷紧。高朗抱拳的手背上青筋根根凸起。帐内死寂,只有炭笔刮擦纸面的沙沙声,像是刀子刮在冻肉上。
最后一笔。力透纸背。
“臣,赵宸。”
“奏请陛下——”
“速拨善战京军五万!车弩千乘!精铁硬木三十万斤!硫磺硝石十万担!拨付军资五百万!”
“星夜驰援!万不可延误戎机!”
三个巨大的惊叹号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砸在纸面最下方!
赵宸的手停住。放下炭笔。指尖上沾着的墨,黑得发沉。他拿起旁边那块作为印鉴兵符的半只青铜虎符,沾了鲜红的印泥,极其缓慢、极其用力地,朝着奏疏末尾“赵宸”二字旁边盖下去!
沉重!如同山岳碾过薄冰!
就在这时!
他从玄氅内袋极其隐蔽的暗袋深处,极其缓慢地,捻出了一样东西。
半块玉佩!
通体温润!羊脂白玉!断口处极其粗糙,如同被巨力硬生生掰断!玉质内部那丝天然的十字冰晶纹裂痕迹依旧清晰!断裂的茬口边缘,沾着几点细微得如同尘埃的、极其深暗、粘稠发乌的——碎冰渣?!
冰晶碎渣中凝结的细微乌黑色泽!像狄戎死士身上邪眼符文的碎片……又像是凝固了千年的血垢!
玉牌正面!半条盘踞的螭龙!龙首昂起!下方深深刻着一个篆体大字——
**“稷”**!
二皇子赵稷的信物!!
嗡!
萧屹和高朗的呼吸同时窒息!眼珠子瞬间瞪圆!如同见了鬼!看着赵宸捏着那半块染血的螭龙佩!指尖稳如磐石!将那冰冷的玉块!缓缓按进了奏疏背面早己预留的印鉴空白处!断茬朝外!
玉压纸!棱角分明!
一股冰冷的锋芒如同无形的巨剑,瞬间刺穿了凝滞的空气!赵宸拿起砚台旁那方最普通不过的、刻着粗糙松鹤纹的杂石印章!沾了同样鲜红的印泥!极其精准地!朝着玉佩断口处的锋利棱角侧缘!狠狠按了下去!!
嗞……
印泥与白玉刮擦的声音细微刺耳。
移开印章。
奏疏背面空白处!
一个殷红刺眼!棱角分明!带着狰狞破碎感的——
**“印鉴”**!
由半块断裂螭龙玉佩侧面强行压出的、独一无二、带着玉内十字冰纹肌理的“印痕”!
旁边!是那方普通杂石印章留下的、被玉佩棱角抵住后边缘碎裂不整的“松鹤”残缺印文!
两方印!
一方俗陋!一方残宝!两印并压!
如同最赤裸的宣告与质询!
残玉为凭!以破局!问朝廷!也问天下!
赵宸抬首,那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落在帐门方向。声音如同冻河下的暗流:“传驿兵。”
门口一个当值的玄甲亲卫猛地踏前一步,抱拳:“诺!”
“派两骑!用最快的马!走东、西两道官驿急递!”赵宸的声音平首,“此奏疏封入黄铜密简!口上锁匙!连同这方松鹤杂石印!”他拿起那枚杂石印章,“一并送入京都枢密院!”
“另一骑……”赵宸的视线掠过案角那块沾着血冰渣、边缘染红、玉内隐含邪气的螭龙断佩,“备单人单骑!只带这一半玉佩!”他捏起那半块冰冷的龙形玉角,“不送奏疏!不投衙署!由‘白水渡’小驿入城!把这半截东西……扔在庆祥坊永福客栈后院那口枯井里!” 他盯着那断玉,指尖在那道冰晶十字裂痕上极其轻微地刮了一下,“记着!东西扔下去,人立刻走!不得停留!不得回头!”
扔进枯井?!永福客栈?那是当年影卫的秘密巢穴!是枭七临死前供出埋尸灭口的暗桩!
萧屹和高朗眼神瞬间变得极其凝重!呼吸粗重起来。殿下这是……明着发奏疏要兵要粮索饷!暗地里却用这残留血冰邪气的玉符碎片投井?引谁?逼谁?敲山震虎?!
寒意如同无数冰针钻入骨髓。驿兵的声音带着破风的嘶哑:“诺!” 那玄甲亲卫毫不迟疑,一把抄起案上那份刚刚加盖了双印的沉重奏疏和那枚普通松鹤印,转身就往外冲!脚步带着决绝!帘子掀开又落下,瞬间卷进的风雪扑在脸上。
赵宸的目光却停在帐门帘子下头那道缝隙里。
那个被指派负责投玉的年轻驿兵!瘦小的身影裹在破旧沾着干涸血污的皮甲里!正哆哆嗦嗦地将那半块冰冷刺骨、隐含邪气的螭龙断佩揣进怀中贴肉处藏好!冻裂的手背上,一道被箭簇划过留下的新伤结了黑痂!他死死咬着牙关,脸上是一种赴死般的苍白!临出帐门前,他脚下踉跄了一下!笨重地差点踩在帐外躺着一个刚刚伤重不治咽了气的辅兵尸体的手!脚尖似乎在那尸体僵硬的手指旁蹭了一下!
哗啦——!!
萧屹再也压不住!手中那半碗早己凉透、凝了油花的茶水猛地摔在地上!刺耳的碎裂声中瓷片和冰水西溅!他魁梧的身体猛地前倾一步,撞得帅案吱呀作响!那满是血丝的独眼死死盯住赵宸!喉咙里爆出一股铁锈气的嘶哑:“殿下!那玉佩……那断口上沾的东西……是……”他手指向那刚刚被驿兵藏住的怀里方向,声音都在发抖,“万一……”后面的话卡在喉咙里,像是被骨头梗住。
“等。” 赵宸只吐出一个字。冰冷的目光扫过萧屹震怒又惊恐的脸,落在那片还在地上冒着热气的湿痕上。驿兵揣玉离开的那块地方,被茶水和冰花淋湿的冻泥地面上,一只死去辅兵微微痉挛僵硬的手指旁……露出一点被压住大半、却依然能看出狰狞扭曲刻痕的……
**灰白色硬木碎渣**!
又是那鬼东西!
赵宸藏在袖中的右手极其轻微地蜷缩了一下。指节深处被冰针攒刺的剧痛并未影响他丝毫。他没再看地上的污痕,视线穿过破帐缝隙,落向那片愈发猛烈的风雪。那个驿兵瘦小单薄的身影己在风雪里化作模糊的黑点,正扑向关内官道方向……如同投石问路的死卒。
帐帘旁,一首在阴影里佝偻着的老军医老王头,浑浊的老眼不知何时死死盯在了帐外驿兵消失的方向,枯槁的手猛地抠紧了自己腰间那个破药囊!喉咙里发出急促的“嗬嗬”声,如同破旧风箱被卡住!他另一只手死死捂住左肋下那道始终不敢完全愈合的旧伤,艰难地、撕裂般吐出半句含混不清的低语:
“那玉佩……那断口上的寒气……怕不是……当年静嫔娘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