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边关的根

雪终于小了些,风刮在脸上依旧带着砂纸搓肉的狠劲。火头营的灶膛里,最后几根粗柴棍烧成了通红的碳块,顽强地抵抗着寒意,勉强支撑起这个被油污和烟火熏染得发黑的小小堡垒。几口歪歪扭扭的大铁锅歪在灶上,锅里煮着滚开的雪水,翻着浑浊的泡沫,里面沉沉浮浮地滚着些切得歪瓜裂枣的冻蔫野菜梗和几乎看不到油星的粗肉皮——那是前几日那头挨了狄戎流矢、挣扎了三天才咽气的老瘦驽马身上最后一点零碎。

一股混杂着劣质盐巴的咸涩、皮革被烘烤焦糊的微臭、粗劣烧刀子的残存辛辣、以及熬干了油脂的腥气在狭窄的营棚里蒸腾、翻滚,粘稠得几乎能拧出水来。这味道本该让人作呕,可在这能把铁都冻裂的鬼天里,这股子烟火混杂食物的气息,却奇异地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让人鼻子发酸的暖意。

老王头蜷在最靠近灶口热源的一个破马扎上,佝偻着背,像块被岁月和风霜磨平了棱角的礁石。脏兮兮看不出原色的皮袄油亮亮的,袖口磨得破了边,泛着黑红混杂的污渍。那张沟壑纵横、被炉火映得发黑发红的老脸上没什么表情,只眼皮耷拉着,浑浊的眼珠定定地瞅着跳跃的火光。他手里捧着个豁了口的粗陶碗,里面是半碗泛白的滚水。碗沿上挂着点浮油和几点切得极碎的肉渣。他时不时嘬上一小口,喉咙里发出含糊的吞咽声,像老牛饮涧。

几个火头营的辅兵,还有几个刚换下岗来寻口热乎气的年轻哨兵,裹着能找来的所有破皮烂布,围着火堆缩着脖子坐着,像是被风雪摧残得蜷缩起来的鸟雀。火光在他们被冻得皲裂发紫的脸上跳跃,投下疲惫、茫然又带着点饥渴的阴影。

赵宸进来时,就是这副光景。他身上那股子终年不散的寒气比灶膛里的火更灼人,棚内喧杂的声音瞬间被掐住了脖子。那点微薄的暖意仿佛都被他带来的冷气逼得缩回了灶膛深处。所有人都下意识地低了头,不敢去看那道沉默如冰山的玄色身影,只有老王头浑浊的眼珠微微转动了一下,瞥了一眼赵宸毫无血色的脸和被霜气浸润的玄氅下摆,随即又垂了下去,像是什么都没看见,只专注于嘬他那碗滚水。

赵宸没往深处走,也没坐到火堆边。他就停在门口不远处的阴影里,背靠着挂满冰溜子、沁骨的木柱。这位置能清晰地感受到灶口那点稀薄热气的边缘和刺骨的寒冷在他身上交替争夺。体内那股被强行压下的寒气似乎被这温热勾动了,又在细密的经脉里蠢蠢欲动,带来一阵微弱的针扎感。他没有动,仿佛一尊被固定在这烟火气与死寂夹缝中的冰冷塑像。

外面风声呜咽,棚内安静得只剩下柴火噼啪和粗重的呼吸声。

不知是谁,轻轻咳嗽了一声。一个缩在老王头脚边、脸上带着冻疮的年轻后生,终于鼓起一丝微不足道的勇气,舔了舔干裂起皮的嘴唇,声音轻得像蚊子哼哼:“王……王老爹……听人说……听人说您祖上…也是咱这朔风关的老兵……”

老王头嘬水的动作顿了顿。碗里浑浊的水面映着他那张苍老的脸。他没有抬头,佝偻的背似乎更弯了些,仿佛那沉重的话题把他的脊梁压得更低了。浑浊的眼中,那点被火光照亮的微光,像是凝住了。

过了好几息,他才慢慢放下碗,浑浊的眼珠抬起,缓缓扫过火堆旁一张张年轻而茫然的、被边关风霜摧残得早衰的脸,那目光浑浊却沉重。

“祖上?”老王头的声音哑得像砂纸蹭过生铁,带着一股岁月磨砺的钝重,“哼,都是骨头埋在这片冻土里的命。”他喉咙里咕噜了两声,像在压抑着什么,布满冻疮和老茧的手指向棚外那片漆黑混沌的风雪世界,那方向朝着关城北边,“看见没?关外…那片叫‘乱魂坡’的野地……”

他顿住,干裂的嘴唇哆嗦了一下,似乎在积攒力气。

“……我爹……就躺在那底下……”老王头的声音压得很低,像是在讲述一件极其遥远的、与己无关的旧事,“那年……狄戎狗翻墙进关……我爹…跟着当时的赵校尉(一个极其模糊久远的称呼)堵在豁口上…骨头都打折了,手里那把豁口的鬼头刀愣是没撒手……硬生生用牙…啃掉了一个百夫长的耳朵……最后……让七八根铁枪扎透了腔子…钉在黄土墙上……血顺着墙缝往下淌……像条被钉死的鱼……”

棚内死寂。只有柴火爆裂的噼啪声格外清晰。

年轻后生倒抽一口凉气,脸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另一个老兵油子闷头狠啐了一口唾沫进火堆,发出嗤的一声轻响。气氛沉得像块冰冷的铅。

“我爷爷……比这还早,”老王头没停,浑浊的声音继续拉扯着,像在撕一块陈年的旧布,“那会儿……关墙没这么结实……就是土坯疙瘩垒的。他守着西边那个角楼…守了三天三夜……狄戎狗的尸首在楼下堆得比角楼还高!箭射没了,他丢磨盘!刀砍断了…他拆楼板上的木头楔子往下砸!最后…楼塌了……整座角楼…连带着里面十几个兄弟……全被埋了……最后连根骨头…都没刨出来……”

“……连根骨头…都没刨出来……” 老王头重复了一遍,声音低得几乎是在喃喃自语。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怀里一块不起眼的、边角磨得异常圆润光滑的破黑色石块,那上面刻着一道道深浅不一的划痕,那是他还年幼时,偷偷溜到塌陷的角楼废墟里捡到的,据说是角楼基石的一部分,也被他用磨刀石磨了十几年,成了粗糙的纪念。他没说那是他爷爷的角楼。

火光影影绰绰地跳跃,映着他脸上深刻的皱纹和老旧的泪痕沟。这沉默比诉说更沉重,压在每个人的心头,几乎喘不过气。棚里的气息更凝滞了,劣质烧酒也压不住那股悲凉。

赵宸依旧立在阴影与火光的交界处。冰霜在他玄氅边缘无声凝结。体内那因为烟火暖意而躁动的寒毒,此刻竟被这沉重凝滞的空气压得消停了些。冰冷的目光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触动了一下。他缓缓抬起眼皮,视线第一次越过攒动的人头,落在老王头蜷缩的身影上,落在他怀里紧攥的那块粗糙石头上,最终,落在他那双因为常年触碰冰冷锅灶而布满了深紫、龟裂的口子和厚厚老茧、冻疮未愈还微微发肿的手上。那双手,如同朔风关本身的伤痕,记录着所有风雪杀伐的痕迹。

就在这时,火头营破旧的布帘猛地被掀开一条缝!

一股刺骨的寒风带着雪粒子刮了进来,瞬间冲淡了棚内好不容易聚起的一点热气!

“爹——!爹——!”一个小身影疯了似的挤了进来!穿着件打满补丁、明显大了几号、几乎拖到脚踝的旧棉袄,脸上糊满了不知是泪水还是泥雪融化后的污痕,被寒风皴得通红发紫,两条鼻涕挂在嘴唇上方,也冻成了冰溜。是老王头的大孙子,小栓子。他看着不过八九岁模样,瘦得像根豆芽菜,此刻却跑得小脸煞白,上气不接下气,眼睛里满是惊惶的泪水,连滚带爬地扑向灶边蜷缩的老王头!

“爹!不好咧!不好咧!娘…娘她……”小栓子哭喊着扑到老王头身上,冻得发僵的小手死死抓住他脏兮兮的皮袄袖子,哭得语无伦次,带着浓重的哭腔和惊恐的抽噎,“娘…她吐了好多黑的…好多血沫子…躺在那不动弹…喊也喊不醒…脸…脸青得像冻坏的土豆坨子!……还有…还有二丫!二丫她也烫……烫死人了!呜哇……” 孩子嚎啕大哭起来,小小的身体抖得像风中的落叶。

老王头佝偻的身子猛地一震!脸上的麻木瞬间被一种混合着恐慌、痛苦和更深重无奈的焦灼取代。他下意识地搂紧怀里冰冷僵硬的小身板,浑浊的老眼里第一次清晰地映出了火光之外的东西——无尽的惶恐和无助,如同沼泽般将他淹没。怀里那个硬邦邦的石头疙瘩,此刻硌得他心口生疼。

他艰难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掠过一张张被惊动、或漠然或带着一丝怜悯的脸,喉咙里发出嗬嗬的艰难喘息声。最终,那双饱含了太多苦难、几乎被生存磨灭了所有光彩的老眼,落在了门柱旁那片阴影中,那道始终如同冰山般矗立、却也在火光边缘隐约显出了几分轮廓的身影上。

老王头抱着抖成筛糠的小栓子,喉咙里滚了滚,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没发出声音。只是那眼神,那被绝望、哀求和无助交织扭曲的眼神,像无数根冰针,隔着浓重的烟火气和绝望的哭喊,死死地钉在了那玄色身影之上!

就在这时,小栓子因为剧烈的挣扎和哭嚎,身上那件过于宽大的破棉袄被挣开了一个更大的豁口!一个粗糙磨成的小小木雕从里层衣服的破洞夹缝里掉了出来,“啪嗒”一声落在沾满泥污的地上!那是前些天铁牛看他可怜,从一块废木头上随手给他削的,勉强能看出是匹歪歪扭扭的小马驹形状,脖子上还雕了个小小的疙瘩。

那小马驹木雕滚落在泥污和洒落的雪水冻成的小冰碴上,正好滚到赵宸一步之遥的脚边。

赵宸垂下的目光无意识地扫过那被乌黑包裹着的小小木雕。瞳孔深处,那幽蓝冰冷的底色似乎被什么极其微小的东西极其尖锐地刺了一下。

也就在这一瞬间!

一道极其细微、却被赵宸远超常人的感知力瞬间锁定的微弱声响,极其不合时宜地响起!

嗒!

紧跟着小木雕掉出的方向,一块只有小指指甲盖大小、不起眼的木炭块,也从小栓子破袄的夹层里被剧烈动作抖落出来!

那木炭块似乎比寻常的沉重许多,落地的声音也沉了一分。更奇怪的是,炭块的一侧棱角上,竟沾着一片指甲盖大小、皱皱巴巴、像是被暴力从什么本子上扯下来的……灰白色纸片!

纸片被半融化的雪水污渍浸透了大半,模糊一片。但就在那边缘未彻底变黑、尚未被完全浸染的地方!一小片极其特殊的、暗金色的油墨字迹如同鬼爪般撕裂了纸面的平静!

那字迹扭曲,却带着熟悉的轮廓!

仅仅只是惊鸿一瞥的两个字头,就让赵宸那双如同亘古玄冰的深眸瞬间卷起无声的风暴!

“……邪……”

“…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