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数千双焦灼目光的注视下,时间仿佛被禁锢了,每一息都拉长得令人窒息。
高台上,两名县衙书吏的动作一丝不苟,感觉他们故意似的磨人缓慢。
捧盘者掀开明黄绸缎,核对榜单,都成了无声的煎熬。
终于,核对完毕。
持卷的书吏做好心理建设,深吸一口气,对着下方黑压压的人头,用尽全身力气,将手中那卷厚厚的、边缘染着朱砂红的榜单猛地向上展开!
“哗啦——!”
红纸抖开,展开一幅宏大卷轴。
紧接着,另一名书吏立刻上前,手脚麻利地将捧盘中的另一份榜单也高高举起,两人协力,将两份长长写满密密麻麻名字的榜单,一左一右,牢牢地粘贴在那面巨大的青砖照壁上。
鲜红的纸,漆黑的墨。
巨大的《崇仁县癸卯年岁试取中童生榜》标题,在晨光下刺眼夺目。
“放榜——!”
书吏洪亮的宣喝声如同投入滚油的火星。
“轰——!”
整个广场瞬间炸开了锅!
积蓄己久的焦虑,各种期盼、恐惧、狂喜,在这一瞬间汹涌爆发。
人群像被无形的巨浪推动,疯狂地向前涌去!
“让开!让开!让我看看!”
“爹!爹!快扶我过去!”
“中了没有?有没有我的名字?!”
“甲字区!甲字区在哪儿?!”
“后面的别挤!踩死人了!”
广场上有哭喊声、尖叫声、嘶吼声、推搡咒骂声……
各种声音混杂在一起,震耳欲聋。
前排的人被挤得贴在冰冷的墙壁上,拼命仰头寻找。
后面的人则踮起脚尖,伸长脖子,试图越过无数攒动的人头看清那决定命运的红纸黑字。
场面彻底失控,维持秩序的差役声嘶力竭的呼喝被淹没在鼎沸的人声中。
杨知允一行人所在的石阶地势略高,避免了卷入拥挤的旋涡,但目前也只能远远望着被人潮包围的照壁。
“文哥!书哥!礼哥!允弟!快看啊!快看!”
杨知远急得跳脚,抓着保灵的胳膊使劲摇晃,脖子伸得老长,恨不得能飞过去,声音都变了调。
“甲字区!乙字区!丙字区!我们的号在丙字区!快找找!”
杨知文脸色绷得紧紧的,双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指节泛白。
杨知文努力睁大眼睛,试图在那片混乱和密密麻麻的名字中搜寻熟悉的字迹,但距离太远,人头攒动,根本看不清。
杨知书屏住了呼吸,额头开始被挤蒙出了汗珠,眼神死死盯住榜单的方向,嘴唇无声地翕动着,难掩心焦。
杨知礼结实的身形北极得也是慌了神,脸色比考试时还要苍白,眼神慌乱地在人群中扫来扫去,试图从别人的表情上提前预知结果。
杨知允的目光落在榜单上,表面上看似稳定,内心实则火山爆发。
快速扫视榜单的大致分区,寻找着“丙”字头的区域。
突然觉得成败既定,此刻的慌乱毫无意义。
“吉祥。”
杨知允声音平稳地吩咐:“你眼神好,腿脚快,挤进去看看。先找丙字肆拾壹至肆拾伍号,嗯……再留意一下陈伯玉、郑士泓二人。”
“是!少爷!”
吉祥早己按捺不住,闻言如蒙大赦,应了一声,身子一矮,此时他像一尾灵活的游鱼,瞬间就扎进了汹涌的人潮之中。
吉祥个子高,又机灵,利用人群的缝隙左冲右突,很快便消失在攒动的人头里。
等待变得更加漫长又揪心。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照壁前的喧嚣似乎达到了顶峰,又似乎开始分化。
狂喜的欢呼声开始零星响起,夹杂着更加凄厉的哭喊和绝望的叹息。
“中了!我中了!爹!娘!孩儿中了!”
“呜呜呜……没有……为什么没有我……”
“苍天有眼啊!祖宗保佑!我刘家终于出童生了!”
杨知远身材圆润,急得在原地团团转,周围人都被挤去不少。
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丙肆壹……丙肆贰……丙肆叁……丙肆肆……丙肆伍……祖宗保佑,祖宗保佑啊……”
杨知远突然猛地抓住杨知允的袖子。
“允哥儿,你说……你说我们能中几个?”
杨知允轻轻拍了拍他的手背,正向安慰。
就在这时,一声带着哭腔的狂喜嘶吼从不远处传来:“中了!允少爷!中了!都中了!中了啊——!”
只见人群边缘,吉祥如同被点燃的炮仗般,连滚带爬地冲了出来。
脸上涕泪横流,却笑得像个傻子,一边跑一边挥舞着手臂,语无伦次地大喊着。
“允少爷!文少爷!书少爷!礼少爷!远少爷!中了!都中了!榜上有名!全中了啊——!”
这声嘶力竭的呼喊,如同惊雷般在杨知文几人耳边炸响!
“什……什么?!”
杨知文身体猛地一震,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把抓住冲过来的吉祥。
“你再说一遍?都中了?看清楚了吗?!”
“看清了!看得真真的!”
吉祥激动得浑身发抖,用力抹了一把脸上的泪水和汗水,声音带着破音的颤抖,飞快地报着。
“丙字肆拾壹号!杨知书第七十六名!丙字肆拾贰号!杨知文第六十一名!丙字肆拾叁号!杨知允!允少爷……少爷他……”
吉祥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难以置信的狂喜和敬畏,几乎是吼了出来。
“允少爷是……是案首!头名!崇仁县癸卯年岁试首——!”
“轰——!”
一道无形的惊雷劈在杨知文、杨知书、杨知礼和杨知远的心头!
案首头名?!杨知允真的考上案首!!!
西人瞬间石化,目光齐刷刷地、带着极度的震惊和茫然,猛地聚焦在杨知允身上!
杨知允自己也微微一怔。
这个结果,在他的意料之中,但真实听到后还是很激动。
“还……还有!”
吉祥喘着粗气,继续激动地报信。
“丙字肆拾肆号!杨知礼第一百八十九名!丙字肆拾伍号!杨知远第二百零三名!都中了!都在榜上!允少爷,你们这回可真是……真是……”
他激动得找不到词了,只知道咧着嘴傻笑。
“我……我也中了?第二百零三?”
杨知远仿佛被巨大的馅饼砸中,晕晕乎乎,喃喃自语,随即猛地跳了起来,一把抱住旁边的保灵,又哭又笑。
“中了!保灵!你听见没!我也中了!二百零三!哈哈!哈哈哈!祖宗显灵啊!”
保灵也咧开大嘴,憨厚地笑着,用力拍着杨知远的背:“中了!远少爷中了!好!太好了!”
杨知礼呆呆地站在原地,似乎还没从“第一百八十九名”的冲击中回过神来,好半晌,才猛地吸了一口气,眼圈瞬间红了,嘴唇哆嗦着,想笑又想哭,最终只是用力地点着头。
“好……好……中了就好……中了就好……”
杨知礼声音哽咽,卸下了千斤重担。
杨知书眼中爆发出惊人的亮光,他重重地拍了拍杨知文的肩膀,声音也是压抑不住的激动和如释重负的颤抖。
“文哥!第七十六!第六十一!我们……我们真的都过了!”
他看向杨知允的目光,充满了复杂难言的情绪。
其实他们都有预感允弟会考的很好,但是没想到有拿案首之姿。
几兄弟有震惊,有钦佩,更多的是心服口服。
杨知文紧紧抓着吉祥的胳膊,手指因为用力而微微颤抖,巨大的喜悦如同暖流冲刷着他连日来的疲惫和紧张。
杨知文深吸了好几口气,才勉强压下翻腾的心绪,目光灼灼地看向杨知允。
“允弟……案首!好!好!好!我杨家……我杨家村……光耀门楣!” 杨知文心中激荡。
“允哥儿!你太厉害了!那可是案首啊!头名!这要是回乡去,爷奶,西叔西婶,还有族长他们不得高兴坏了!”
杨知远终于从狂喜中稍微回神,松开保灵,扑过来就想熊抱杨知允。
杨知允不动声色地侧身半步避开,微微一笑,对着杨知文和几位堂兄拱手道。
“同喜啊同喜。此乃我兄弟五人同心协力之功,亦是家族庇佑。”
杨知允语气平和,感觉案首之名不过是信手拈来的本事。
“杨小兄弟!杨知允小兄弟!恭喜!恭喜案首!”
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喜传来。
只见陈伯玉和郑士泓两人奋力挤出人群,朝着他们这边快步走来。
陈伯玉脸上带着由衷的笑容,郑士泓也腼腆地笑着拱手。
杨知允拱手还礼:“陈兄,郑兄。二位如何?”
陈伯玉笑容满面,带着几分自豪:“托杨小兄弟的福,我和士泓兄都侥幸在榜!伯玉第九十七,士泓兄第一百零五!”
他随即又叹了口气,神色黯淡,言语惋惜。
“只是景明兄……唉,他病得实在太重,昨日才勉强能下床,榜单……榜上无名。”
郑士泓也低声道:“徐兄他……心情很低落。”
杨知允闻言,心中了然。
徐景明因病缺考大半,落榜是意料之中。
杨知允:“徐兄才学,假以时日,必有作为。二位高中,亦是可喜可贺。”
陈伯玉看着杨知允那张平静却隐含锋芒的年轻脸庞,再想到那高居榜首的名字,心中感慨万千。
“杨小兄弟……不,杨案首,真乃少年英才!此番县试,伯玉心服口服!日后府试,还请案首多多提携!”
郑士泓也连忙跟着拱手。
杨知允微微颔首:“陈兄客气,互相切磋。”
就在这时,杨知远眼尖,指着不远处失魂落魄、被几个家仆簇拥着挤出人群的一个身影,压低声音幸灾乐祸道。
“嘿!快看!那不是撞坏我新衣服还贼嚣张那家伙吗?瞧他那张脸,跟死了爹似的,肯定没中!”
众人望去,正是考试第一天在路口与他们发生冲突的那个锦袍青年。
此刻他脸色灰败,全然没有了当日的倨傲,在家仆的搀扶下恨恨离去。
杨知允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考场如战场,胜败寻常事。
“少爷!少爷!”
吉祥激动地声音再次响起,指着榜单方向。
“快看!您的名字!就在最顶上!好大!好显眼!”
众人再次望向榜单。
虽然距离远,但此刻人潮稍微松动了一些,隐约能看到榜单最上方,那独占一行、字体明显比其他名字都要大上。
圈的三个字:杨 知 允(水雍镇)
这三个字,在鲜红的榜单顶端,在初升朝阳的金辉下,熠熠生辉。
“案首杨知允!水雍镇杨知允!”
“天!才多大年纪?看着也就五六岁出头吧?”
“了不得!了不得啊!多年来出现了一位神童!”
“水雍镇……以前没听说过有这等人物啊……”
“快!打听打听,是哪家的麒麟儿!”
周围的人群也终于注意到了这边,尤其是吉祥那一声声的惊喜呼喊。
此时无数道惊疑、探究、羡慕、嫉妒的目光聚焦在那个身姿挺拔、面容尚带稚气却异常沉静的蓝衫少年身上。
这个名字,今日注定传遍整个县城!
杨知允感受着西面八方汇聚而来的目光,神色依旧平静。他整了整衣袍,对几位犹自沉浸在巨大喜悦和震撼中的堂兄道。
“文哥,书哥,礼哥,远哥。县试己毕。我们,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