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子李瑛踏过丹凤门血迹斑斑的玉阶时,一股夹杂着腐甜气息的药味从紧闭的宫门深处渗出。昔日盘龙翔凤的金丝楠木殿门上,赫然钉着几道猩红朱砂绘就的禁符,墨线游走如毒蛇缠绕。他抬手一触,指尖便沾上符边未干的血渍——是掺着黑狗血的墨。
“殿下!” 东宫旧属侍卫统领张桐跪地拦驾,臂甲染着暗红,“乾清宫封了!圣人高热不退,昨夜…咳出小半碗血痰,里面…有绿星子!刘医正言恐是西市尸苔入宫!下旨焚绝西市疠人所…太子妃染恙,命臣等死守东宫…”他声音戛然而止,惊惧地盯着太子身后——
林晚秋一身尚食局的粗葛素衣,腰间却悬着黢黑的巡察墨玉牌,手中捧一只暗沉沉陨铁瓶。瓶身不见丝毫纹饰,唯有寒气凝出的水珠顺着瓶壁滑落,砸在猩红宫砖上,如同垂死者的冷汗。
“开门。”李瑛的声音不高,却似淬火的钢针。那扇曾拒了无数太医院圣手于门外的沉重宫门,在少年储君幽深的目光下,缓缓洞开一线黑暗。
乾清宫寝殿暖阁,浓得化不开的沉水香也压不住那股子甜腥。明黄的龙帐半垂,明宗李隆基面色蜡黄地歪在枕上,每一次粗重的喘息都扯动喉间呼噜作响的粘稠痰音。宫娥用金盆捧着刚接出的血痰,那粘稠的暗红里果然浮着米粒大的惨绿斑点!
“孽子…”明宗混沌的目光扫过帐外侍疾的贵妃杨氏,又钉在太子身上,“你带这西市妖女…是嫌朕死得不够快么…”话未竟,一阵惊天动地的呛咳撕破了垂死的宁静!一大口浓稠黑绿的血块喷在锦被上!那血块中,竟隐隐裹缠着寸许长短、粗如麻绳的灰白色“根须”残渣!
刘济之扑跪在龙榻前,枯爪般的手颤巍巍捧起一块血污未净的“根须”,哭嚎如丧考妣:“臣该死!前日西市暴民纵火焚城,秽气熏天,竟引动城南禁苑深处的‘骸煞’!此物…此物乃太宗朝用以殉葬镇墓的‘太岁骨瘿’啊!吸地髓而生,惧雷霆而蛰,埋骨百年竟化妖形入犯帝阙!唯…唯有用至阴童女百人,以宫蜡裹身,立太极宫玄武位生祭天地,引九天雷火…”
“够了!”李瑛的声音冰冷如终年不化的玄冰。他一步踏前,腰间象征着监国重权的蟠龙金印在昏暗烛光下骤然折射出一道刺目厉芒!刘济之被那锋芒激得一哆嗦,后面催命的诡词硬生生噎在喉咙里。
林晚秋在此时上前。她掀开陨铁瓶盖,瓶底沉淀着一汪琥珀色粘液——是昨夜用灰背藤根浆、冰蟾毒粉及极寒玄磁石粉反复炼出的药膏,色泽暗哑,腥苦浓烈如百虫之毒。她指尖挑取一点,毫不犹豫地抹在龙榻旁一只奄奄一息的御猫耳后,那片刚浮现的针尖大小惨绿尸苔上!
“嘶——!” 御猫发出凄厉尖叫,浑身毛发炸起!那绿斑瞬间收缩焦黑!但几乎同时,御猫耳后血管暴凸成蚯蚓状,皮肤下的暗红血丝疯狂游窜!眼看就要噬心!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林晚秋猛地将陨铁瓶口倒扣在御猫耳后!“嗡”一声轻鸣,一股肉眼可见的霜白寒气从瓶口喷薄而出,瞬间裹住御猫头颅!那暴凸的血脉、游窜的血丝以惊人之速冻结、僵死!黑斑脱落处,只留下淡淡的红痕。
极寒镇毒!药膏攻邪!缺一不可!
杨贵妃惊惧地掩住了口。明宗浑浊的眼珠剧烈转动了一下,死死盯住太子腰间的蟠龙印,又艰难地移向林晚秋手中那不起眼的陨铁瓶,最终落在刘济之煞白的脸上。他布满老年斑的枯瘦手指猛地从被褥下抽出,指向地上那滩带着“太岁根须”的污血,喉咙里发出“嗬嗬”的破响。
整个寝殿死寂无声。所有目光都集中在太子身上。
李瑛面无表情,抬手取下那枚象征监国权柄的蟠龙金印,将其重重置于龙榻边缘的紫檀药盘之上,金印砸在药碾残留的草药碎屑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传孤令。”少年储君的声音不高,却穿透死寂,每一个字都如同淬了火的冰棱,“即刻移驾西内冷泉宫!开启冰窖!封锁掖庭!尚食局林晚秋,暂领太医署事!持此印,便宜行事!”他修长的手指离开金印,又猛地指向瑟瑟发抖的刘济之,“至于刘卿…圣体未愈之前,便留在乾清宫暖阁,日夜为父皇诵经祈福吧!未得孤旨意,一步不得出此殿门!”
“殿下不可!冷宫阴煞逼人…”刘济之亡魂皆冒地嘶喊,却被两名东宫侍卫如铁钳般按住双臂!那枯槁的老脸扭曲,眼中终于露出了深入骨髓的恐惧——不是怕那疫病,而是怕这孤注一掷的少年太子,怕他身后那个手握冰蟾毒膏的女食医!太子要把他困死在这充满“太岁骨瘿”秽气的龙床之侧!
掖庭宫西角,紧邻荒废太庙的柴炭库。低矮的门楣下,沉重的木门被府兵刀斧劈砍出巨大裂缝,从裂缝里弥漫出的却不是炭味,而是浓郁得令人窒息的腥甜霉腐气。
林晚秋一脚踹开朽烂的门轴。门内景象让随行的金吾卫校尉都骇然倒退一步!
堆积如山的陈年柴草几乎塞满了大半个库房。但这并非最骇人的——在那些柴草垛的底部、阴暗潮湿的角落里,竟生满了厚实的、绿得发黑的苔藓!苔藓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油腻潮湿的光,丝丝缕缕如同浓密的长发!苔藓表面,更分布着无数细小的、正在微微搏动的惨绿脓包!脓包破裂处,黏液流淌,赫然有无数针尖大的灰白色“草籽”混杂其中!
而在这些恶苔最浓密处,横七竖八躺着几十个卷在破草席里的人。有粗手大脚的厨娘,有头发花白的老宫嬷,更多的是瘦弱不堪的小太监。他们大多己经没了声息,在外的皮肤爬满恶苔,甚至口鼻七窍都被绿苔堵塞。少数还喘着气的,胸膛发出可怖的“咕噜”声,每一次艰难呼吸,都带出几点夹杂着灰白“草籽”的血沫!
“刘…刘督公…”角落里一个奄奄一息的小太监突然嘶哑开口,眼球浑浊,死死盯着林晚秋,仿佛在透过她看向幽冥,“…太岁…药渣…填了…炭窑缝…他说…晦气熏不死人…就…就封宫埋了…”话未竟,他猛地一阵抽搐,一股腥臭的黑绿血浆狂喷而出,血浆里竟裹着半寸长的、尚未腐朽干净的灰白色藤蔓残茎!
“禀医正!”一个金吾卫军官脸色惨白地捧上一卷从库房角落搜出的残破账簿,“此…此乃掖庭净房采买‘香料’、‘药炭’的记录!近三月所耗银钱数目…足以买下小半条东市街!”
净房香料药炭!填炭窑缝!
林晚秋瞬间想起了禁苑养犀园尸骨下滋长的灰背藤!太医署每年销毁的天量药渣!刘济之一系将剧毒废料填入掖庭宫缝隙!借阴湿柴炭滋养灰背藤!“尸苔”遍地生灰!“草籽”随风播撒!“血蜉蝣”乘“苔”而入!
这哪里是掖庭冷宫!这是刘济之用了数年、精心培植出的,埋葬这皇城内数千卑微性命的巨型人血瘟巢!以贱奴血肉为沃土!用宫闱阴秽养藤毒!而那些价值千金的“香料银钱”…林晚秋的目光刺向地上小太监喷出的藤蔓残茎——这些剧毒根茎一旦被炮制成所谓皇家金丹秘药…流入东市,甚至宫闱……
“泼油!”林晚秋的声音因怒极恨极而劈裂,“把整个掖庭西苑!连柴房带秽藤!烧成平地!!”
朱雀大街,泾渭分明。
西市方向,昔日繁华的坊市依旧被烟火与血腥笼罩,但更多贴着冰蟾皮、面色青白的人群开始在废墟中挖掘生路。冰冷的蟾毒气味混杂着生石灰的呛人气息弥漫街面。
东市街口,却突兀地竖起了一道更为森严的铁棘木栅!栅栏后,甲胄鲜明的府兵弓弩上弦,寒光凛凛地瞄准栅外。镶金嵌玉的八宝香车、锦绣华盖,被死死挡在栅外,车上锦衣华服的贵人掀帘怒骂,呵斥着栅内武卒。
“奉监国太子令!东市疫源不明!即日起严查封控!凡近日曾服‘甘露金液丹’、‘鹤寿长春散’者!皆需待检!违令闯关者!射杀!”栅楼上,披着监门卫铠甲的东宫旧臣陆鸿渐朗声喝道,声音在宽阔寂静的朱雀大街上清晰回荡。他手中所持的,赫然是尚食局林晚秋的巡察墨玉符!
“狗杀才!睁开狗眼看看我是谁!”一个胖如肉山的贵妇尖叫着,伸出戴满赤金宝石戒指的手指就要戳向陆鸿渐,“我家太尉府上月才从太医院请了金丹!”
陆鸿渐面色不变,冷然挥手。哗啦!一排利刃出鞘!寒芒映得那妇人脸上的厚粉簌簌而落。
“太太…”她车内一个丫鬟突然捂着嘴剧烈咳嗽起来,慌忙去掩袖口,指缝间却漏出一点暗绿粘稠之物!旁边另一驾马车里传来压抑不住的痛苦呛咳,一个穿紫色襕袍的中年男子掀开车帘,露出的脖颈皮肤上,几点突兀的惨绿斑点在阳光下格外刺目!
恐慌如同瘟疫本身,瞬间在东市栅栏外华美的人潮中炸开!尖叫声、怒骂声、相互推搡踩踏声、此起彼伏的咳嗽和呕吐声混杂在一起!镶金嵌玉的香车翻倒,昂贵的锦缎沾上路边泥浆和秽物。
在这片混乱狼藉的对岸,隔着宽阔的朱雀大街,西市废墟之上,那些胸口贴着冰冷蟾皮、脸庞冻得青白的西市百姓,沉默地看着这繁华世界崩坏的闹剧。他们脚下破碎的青石板上,一道道凝固多时的黑褐血痕清晰可见,如同烙铁在朱雀大街中央,印下了这座皇城深藏的、污秽不堪的本来面目。栅栏两边,镶金的水囊与装血的靛蓝布尸袋,在初夏的阳光下,沉默地对峙着。
林晚秋站在刚刚升起一股巨大黑烟(焚烧掖庭西苑)的宫墙之上,冰冷的目光扫过这人间地狱般的长安两界。朱雀大街,这条曾承载盛唐无限荣光的中心御道,此刻流淌的不再是万国来贡的奇珍异宝,而是人心腐臭凝结的脓血。
她缓缓举起手中的陨铁瓶。瓶身寒气依旧逼人,瓶内仅存的薄薄一层藤蟾冰膏,倒映着烈焰焚宫的浓烟与东市贵人挣扎的倒影。宫墙的阴影与远处升腾的黑烟交叠,恰似一只巨大的、沉默不语的玄铁药釜,覆盖了整座躁动混乱的长安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