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朔风卷着雪粒子抽打在西市街面，青石板覆了层盐粒般的薄霜。林晚秋裹紧灰鼠裘推开尚食局侧门时，正看见十几个裹着破麻片的乞儿蜷在避风的墙角，像群瑟缩的幼兽。阿米尔拄着拐杖立在阶前，冻得发紫的手递来个豁口陶碗："医正...赵阿婆咳血了，南城墙根都躺了三十几个..."
陶碗里沉着的暗红痰块让林晚秋瞳孔骤缩。她蹲身扶起个七八岁的女孩探脉——脉象浮紧中带着滑数，是典型的表寒里热。再扒开女孩眼皮，眼睑苍白如纸。"多久了？"她话音未落，墙角猛地窜出个黑影——是穿油光袄的刘牙人，跺着脚吼："瘟神滚远点！昨儿帮你们抬尸的麻三今早也倒下了！"
雪粒子突然扑进廊下，沾湿了林晚秋怀中的《食疗图谱》。她着书脊上被得发亮的"雷击木"串珠，凛然喝道："春桃！开西厢药库，把姜炭全搬出来！"
西厢药库的铁锁"咔哒"弹开时，霉味混着药香冲得人一窒。五十口半人高的药缸森然排列，缸口贴着"金银花""板蓝根""鱼腥草"的黄签。林晚秋的鹿皮靴踩过满地草药碎屑，在靠墙的樟木箱前站定——箱中躺着的琉璃药瓶映着雪光，折射出十二道七彩光晕。
"琉璃瓶能防潮，"陆鸿渐的声音从药斗柜后传来，"波斯来的藏红花还剩三斤，熬汤够三百人份。"他月白襕衫沾着炭灰，正带太医署的学生清点药秤。墙角蜷着的小乞儿突然哭嚎起来，呕出的秽物溅脏了《千金方》抄本。
林晚秋将琉璃瓶塞进阿米尔怀里："去醉仙楼赊十坛烈酒，找胡商买最辣的茱萸！"转身将雷击木串珠按在咳血老妪胸口，"阿婆，含着这个。"
雷击木触肌的刹那，老妪的咳喘竟轻了三分。旁边一个叫铁蛋的乞儿突然拽住林晚秋裙角："娘说...雷劈木能驱邪？"林晚秋凝视掌心焦黑的木纹——穿越那夜攥着的半截柳木，此刻正隐隐发烫。
次日拂晓，尚食局门前支起的十口铁锅腾起白雾。板蓝根的清苦混着茱萸的辛烈，熏得人鼻腔发痒。林晚秋将最后半筐生姜倒进大锅，厉声训示八十名乞儿医队成员："姜汤暖胃的站左锅！金银花退热的守右锅！含雷击木的患者抬进内院！"
铁蛋抱着琉璃瓶踉跄奔来："医正！刘牙人砸了东街的粥棚！"话音未落，远处己传来陶罐碎裂声。穿羊皮袄的刘牙人领着帮闲抡棍打翻药锅，热汤泼在雪地滋滋作响。"治瘟？我看是招瘟！"他啐了口浓痰，"昨儿抬进你院里的两个，今早都硬了！"
陆鸿渐横身挡住棍棒："太医署查过！死因是误食毒蕈，与瘟疫无关！"混乱间有人掀翻药筐，琉璃瓶滚落雪地。林晚秋扑身去接，却被铁蛋撞开——孩子紧抱的琉璃瓶砸在地上，殷红藏红花粉泼满雪地。
"我的藏红花..."波斯商人阿罗憾的骆驼队正巧经过，惊得扳指砸在驼铃上。他翻身跃下，猩红斗篷扫过狼藉："林医正！你要的五百斤肉苁蓉到了！"几十匹骆驼满载的药材惊得暴民后退三步。阿罗憾靴尖碾着藏红花粉，金刀"锵"地钉在刘牙人脚前："动我的药，问过波斯弯刀吗？"
暮色笼罩的尚食局内院，八十名乞儿挤在篝火前舔糖饼。阿米尔用树枝在雪地画图："麻三叔是吐黄水死的，这叫'绞肠痧'！该灌大蒜汁！"旁边的春桃抖开麻布，上面墨渍淋漓写着："呕吐者按内关穴，咳血者含白及粉！"
"错！"林晚秋抽走铁蛋握反的银针，"刺合谷要斜入三分，不是乱戳！"她抓过乞儿黑黢黢的手按在自己腕间，"感受脉搏——浮脉如葱叶，沉脉似石沉！"
院门"嘭"地被撞开。户曹小吏举着火把狂喊："太医令有令！乞儿全部进疠人坊！"火光映亮他怀中名册，"王五、李西...南城三十八户全染病了！"
铁蛋吓得打翻药罐。陆鸿渐抓过小吏衣襟："疠人坊是等死的地狱！"他抽出卷《疫病方》拍在案上，"贞观十三年太医署就在这抄方！"
林晚秋突然掀翻药案。琉璃瓶"叮当"滚落，被她赤脚踩住："春桃！煮醋熏屋！阿米尔教他们扎面巾！"她劈手撕下《食疗图谱》末页："照这张'防疫五诀'——醋熏门户！沸水煮衣！生蒜佐餐！穴道自疗！病患分区！"
七日后放晴的清晨，南城墙根飘起奇景：三十口陶罐在雪地咕嘟冒泡，乞儿们挨户送药。铁蛋将雷击木塞进老妇嘴里："含着！林医正说能镇咳！"转角却撞见刘牙人家门紧闭——门缝渗出腐臭。
"是'烂喉痧'！"阿米尔扒门缝惊呼，"要犀角粉！"林晚秋砸碎琉璃瓶，瓶底暗格里滚出指节长的犀角。铁蛋突然跪地："医正！这瓶值半条街啊！"
"人命抵万金！"药粉灌入喉的刹那，刘牙人青紫的脸色竟缓三分。院外忽然马蹄疾响——陆鸿渐引着太医署车队冲进街巷："奉旨开惠民药局！药材任取！"
满车药香中，林晚秋看见铁蛋捧着犀角瓶跪在雪地描画药草。琉璃碎片映着朝阳，折射出八十张脏污却发亮的脸庞。远处传来更夫的梆响，晨光漫过朱雀门时，她掌心的雷击木沁出温热的汗意——那些浸透药汁的日夜，此刻都化作八十粒火种，从长安的雪原上燎原而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