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在通往城西废弃矿区的坑洼山路上颠簸疾驰,卷起漫天黄土。车窗外,深秋的山色灰败凋零,嶙峋的黑色矿渣堆如同巨兽的坟冢,沉默地矗立在暮色中,散发着荒凉与死亡的气息。
严明坐在副驾驶,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前方越来越近的、如同巨大伤疤般的矿区入口。他枯瘦的手指无意识地着口袋里那枚冰冷的金属纽扣,指腹感受着它坚硬的边缘和细微的磨损。每一次颠簸,都仿佛撞在他紧绷的神经上。
二十年的距离,在这条通往罪恶源头的路上,被急剧压缩。废弃矿区的轮廓,与记忆深处老棉纺厂宿舍区边缘那个堆满煤渣的转运场渐渐重叠。吴振业……那个在这里拉煤,又在这里藏身的幽灵……他扭曲人生的起点和终点,似乎都浸透了这黑色的煤灰。
“严警官,喝口水吧。”开车的林晓递过来一瓶水,声音带着关切。她能感受到严明身上散发出的那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压力,像一块巨石压在车厢里。
严明没有接水,只是缓缓摇了摇头。他的目光依旧锁定着窗外飞速掠过的、被矿渣染黑的山坡。恍惚间,车窗玻璃上倒映出的,不再是荒凉的矿区,而是二十年前,东城分局那间同样弥漫着烟味和压抑气息的询问室。
记忆的闸门,被口袋里那枚纽扣和眼前这片黑色的土地,硬生生地撬开了。时光开始倒流,将他拖回那个同样飘着煤灰味、同样让他刻骨铭心的夜晚——陈雪案发后的第一个清晨。
(1998年10月24日,晨,东城分局)
年轻了二十岁的严明,穿着笔挺的警服,眉宇间还带着未经世事打磨的锐气和一丝疲惫。他面前坐着两个浓妆艳抹、穿着暴露、神情惊惶不安的年轻女人。空气里混杂着劣质香水、隔夜酒气和香烟的味道。
“姓名?和陈雪什么关系?”严明的声音公式化,带着公事公办的冷硬。他刚熬了个通宵勘验完那个被煤气爆炸和火焰蹂躏得一塌糊涂的现场,满脑子还是焦糊味和那具扭曲的、熏黑的尸体。疲惫和现场带来的冲击,让他的语气不自觉地带上了烦躁。
“我……我叫莉莉。”一个烫着大波浪、嘴唇涂得鲜红的女人怯生生地说,“小雪……小雪是我们一起在‘金凤凰’上班的姐妹……住……住一个宿舍楼。”
“金凤凰?”严明眉头紧锁,在本子上记下这个名字。他知道那地方,东城有名的低档夜总会,龙蛇混杂。“她昨晚什么时候离开的?跟谁在一起?有没有异常?”
“昨晚?”莉莉和旁边那个叫小美的女人交换了一个眼神,都带着茫然和恐惧,“她……她大概十二点多走的?说……说头有点晕,想先回去休息……没跟客人走……也没说跟谁约了……”
“对对!”小美赶紧附和,声音尖细,“走的时候还好好的!就是……就是好像有点心事?这几天都蔫蔫的,不爱说话。”
“心事?什么心事?”严明追问,笔尖顿住。
“不知道啊……”莉莉摇头,“她……她这人吧,性子有点倔,心事重,不爱跟我们说。家里好像挺困难的,老家在乡下,有个生病的妈,还有个弟弟要上学……她挣的钱大部分都寄回去了。压力挺大的……”
“社会关系呢?有没有男朋友?或者……跟谁结过怨?”严明继续问,但心里己经开始倾向于“压力大导致自杀或操作失误”的初步判断。一个在低档夜场工作的年轻女孩,生活困窘,心事重重……太符合“意外”或“自杀”的画像了。
“男朋友?”莉莉撇撇嘴,带着点不屑,“她哪有什么正经男朋友?顶多……顶多有几个熟客对她有点意思,请她吃吃饭,送点小东西……结怨?那更不可能了!小雪性子软,胆子小,谁也不敢得罪!就是……就是前两天,好像跟一个总缠着她的客人闹得不太愉快?那人有点怪怪的……”
“怪怪的?怎么怪?叫什么?长什么样?”严明追问,但语气己经带上了不易察觉的不耐烦。这种捕风捉影的“怪怪的”,在夜场太常见了。
“不知道名字……就一个常来的,看着挺老实,穿得也普通,像个工人?每次来就点最便宜的酒,也不怎么说话,就盯着小雪看……眼神……有点瘆人。”小美回忆着,打了个寒颤。
“工人?”严明在本子上记下“疑似纠缠者,工人打扮”,但并未太重视。这种地方,纠缠小姐的“怪人”太多了。他更关注的是陈雪本身的“问题”。
“她平时……有没有什么不良嗜好?比如……酗酒?或者……精神方面?”严明斟酌着用词,但问题本身己经带着预设的偏见。在他当时的认知里,这种环境下的年轻女孩,很容易沾染恶习或心理失衡。
“酗酒?没有没有!”莉莉连忙摆手,“小雪酒量不行,喝一点就上脸!精神……就是最近可能太累了,睡得不好,总说做噩梦……”
询问草草结束。莉莉和小美被送走时,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和对警察隐隐的畏惧。她们提供的信息,在严明看来,无非是坐实了陈雪“生活压力大、精神状态不稳定”的初步印象。那个“怪怪的工人”,更像是一个无足轻重的插曲。
询问完陈雪的“同事”,严明立刻赶回现场——那栋位于老棉纺厂宿舍区边缘、陈旧不堪的筒子楼。爆炸和火灾的痕迹触目惊心,整层楼都被熏得漆黑,空气中弥漫着浓烈的煤气味、焦糊味和灭火泡沫的味道。
技术科的人还在忙碌。李法医(二十年前的李法医,头发还没白)正在指挥人小心地搬运陈雪的遗体。
“怎么样?老李?”严明戴上手套鞋套走进去,眉头紧锁。现场破坏得太严重了,到处都是水渍和踩踏的痕迹。
“初步看,爆炸中心在厨房那个老式煤气灶附近。”李法医指着扭曲变形的煤气罐和灶台残骸,“死者陈雪倒在靠近门口的位置,体表大面积烧伤和烟熏,呼吸道有烟灰,初步判断是爆炸冲击和吸入浓烟致死。门窗完好,无强行闯入痕迹。现场……没发现打斗迹象。”
“自杀?还是意外操作失误?”严明环顾着狼藉的现场,疲惫和现场的气味让他有些头晕。这种老旧的煤气灶,阀门老化,操作不当,或者自杀故意泄露煤气然后点火,都有可能。
“都有可能。”李法医语气凝重,“得等详细的尸检和理化报告。不过……”他顿了顿,鼻翼微不可察地翕动了一下,眉头皱起,“……现场除了煤气味和焦糊味,好像……还有一股很淡的……怪味?像……消毒水?或者杀虫剂?若有若无的,可能是消防员或者急救人员带进来的?”
“消毒水?”严明也使劲嗅了嗅,但浓重的煤气味和焦糊味几乎掩盖了一切,他什么也没闻到。“可能是吧。先不管这个,重点找找有没有遗书之类的。还有,看看煤气阀门是不是被人动过手脚。”
技术员们开始更细致地搜索。一个年轻的技术员在靠近门口内侧的地砖缝隙里,发现了一枚小小的金属纽扣:“严队!李法医!这里有个纽扣!像是工作服上掉的!”
严明走过去,接过技术员递来的证物袋。袋子里是一枚深色的、普通的金属纽扣,边缘略有磨损。
“可能是以前掉的吧?或者消防员蹭掉的?”严明看了一眼,没太在意。一个纽扣,在这种混乱的现场太常见了。他随手把证物袋递给旁边的记录员,“编号,收着吧。”
他的注意力很快被另一个技术员的发现吸引了:“严队!厨房地上发现一个烧毁变形的小塑料瓶残骸!里面好像有点残留液体!”
严明立刻过去。那塑料瓶被烧得面目全非,黑乎乎的,标签早就没了。“什么东西?清洁剂?还是……她用的化妆品瓶子?”
“不清楚,得拿回去化验。”李法医说。
“嗯。一起收着。”严明点点头,心思依旧在煤气阀门和寻找遗书上。他潜意识里己经偏向于“自杀”或“意外”,这些边边角角的发现,在他当时的判断里,优先级很低。
现场勘查持续了很久。疲惫、浓烈的气味、以及陈雪“夜场工作者”身份带来的先入为主的偏见,像一层迷雾,蒙蔽了严明本该更敏锐的双眼。那股若有若无的“消毒水味”,那枚掉在门口内侧的纽扣,那个烧毁的塑料瓶……这些微弱的、不合时宜的细节,都被淹没在了“意外事故”的便利结论和巨大的现场破坏中。
现场初步处理完,严明带着一身疲惫和烟熏火燎的气味,开始走访陈雪的邻居。筒子楼里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的恐慌和事不关己的冷漠。
住在陈雪对门的是一对老夫妻。老太太拍着胸口,心有余悸:“哎哟吓死我了!那声炸响!楼板都震!那丫头……平时看着挺安静的,咋这么想不开啊……”
“想不开?您觉得她是自杀?”严明问。
“不然呢?”老头抽着烟袋锅,眼神浑浊,“一个姑娘家,干那种工作……名声不好听,压力能不大吗?听说家里还老要钱……唉,造孽啊!”
住在楼下的一个中年男人,更是语带不屑:“警察同志,要我说,这种女人死了也是活该!天天半夜三更回来,带些不三不西的男人!指不定是哪个相好的闹翻了,搞出的事呢!你们查查她那些姘头吧!”
严明忍着火气,尽量客观地询问:“昨晚……爆炸前,有没有听到楼上有什么异常动静?争吵声?或者陌生人的脚步声?”
“没听见!”中年男人不耐烦地摆手,“电视声大!谁注意那个!”
住在同一层、离陈雪房间稍远的一个租客,是个戴眼镜的年轻男人,似乎胆子小点,说话也谨慎些:“警察同志……我……我昨晚睡得晚,大概……十一点多吧?好像……好像听到小雪姐那屋有人敲门?敲得挺急的……‘砰砰砰’的……后来好像……好像有低低的说话声?听不清……再后来……就炸了!吓死我了!”
“敲门?说话声?”严明精神一振,“男的女的?听清说什么了吗?”
年轻男人努力回忆,摇摇头:“没……没听清……声音很低……好像……好像有个男声说了句什么‘……最后一次……’?还是‘……别不识抬举……’?真的记不清了!当时也没在意……谁知道……”
“最后一次?别不识抬举?”严明记下这模糊的证词,但心中疑窦更深。这似乎指向了某种威胁或交易?但结合陈雪的工作性质,又像是一场不愉快的“交易”谈判?那个纠缠她的“怪人”?
然而,当严明想追问更多细节时,年轻男人却退缩了,眼神躲闪:“警察同志……我就听到这么点……别的真不知道了……您……您别跟人说是我说的啊!我怕惹麻烦……” 他显然不想卷入这种是非。
其他邻居更是三缄其口,或者干脆说“什么也没听见”、“不关我事”。筒子楼的沉默,如同冰冷的铁壁,将可能的线索死死封住。那份模糊的“最后一次”的证词,在缺乏其他证据支撑的情况下,也显得苍白无力。
带着疲惫、混乱的线索和巨大的压力,严明回到了分局。尸检初步报告出来了:一氧化碳中毒合并严重烧伤致死。煤气阀门检测:老化松动,有非正常大力拧动的痕迹,但无法确定是人为破坏还是爆炸冲击所致。现场提取的烧毁塑料瓶残骸:经化验,残留物为某种廉价有机磷杀虫剂(成分类似“克蟑净”),但瓶子完全损毁,无法溯源。那枚纽扣:普通工装纽扣,无特殊特征。
莉莉和小美再次被找来问话,提到陈雪前几天抱怨过屋里蟑螂多,买了最便宜的杀虫剂,味道很大。这似乎解释了那个杀虫剂瓶子的来源。
而那个“怪怪的工人”,像人间蒸发了一样,再也没有在“金凤凰”出现过。仅凭莉莉和小美模糊的描述,根本无法锁定具体人员。
陈雪的家人从偏远农村赶来,哭天抢地,但除了知道女儿在城里“打工”,对她具体做什么、和什么人来往一无所知。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指向一个令人沮丧却又“合理”的结论:一个生活困窘、精神压力大、可能遭遇感情或金钱纠纷的年轻女性,在情绪失控下(或操作失误),拧开了老化的煤气阀门,并可能使用了杀虫剂(加剧了易燃环境),最终引发了爆炸和火灾。现场破坏严重,无法找到他杀的确凿证据。
结案的压力来自方方面面。领导需要尽快平息影响(夜场女子自杀/意外死亡总比凶杀案好处理),家属想尽快入土为安,社会舆论也很快被新的热点取代。
疲惫不堪、被各种“合理”解释和压力包围的年轻严明,最终在结案报告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报告结论:意外事故(煤气泄漏操作不当引发爆炸起火)。
卷宗被封存。那枚不起眼的纽扣、那个烧毁的杀虫剂瓶子、那句模糊的“最后一次”的邻居证词,连同现场那股被忽略的消毒水味,都被一同尘封在了厚厚的档案袋里,标记为“无关紧要”。
陈雪的名字,连同她那短暂而模糊的面容,很快就被遗忘在东城分局浩如烟海的卷宗里,成为一个冰冷的编号:东城刑字980715。
只有签下名字那一刻,严明心中掠过的那一丝难以言喻的不安和空洞,像一粒微小的种子,被深埋进了心底。他当时并不知道,这粒种子,会在二十年的时光里,汲取着悔恨和自责的养分,最终长成将他整个人生都囚禁起来的、名为“错误”的荆棘牢笼。
“吱嘎——!”
刺耳的刹车声将严明从二十年前的噩梦中猛地拽回现实!
警车停在了废弃矿区入口。巨大的矿坑如同地狱的入口,在暮色中张着黑洞洞的嘴。冷冽的山风卷起黑色的煤灰,扑打在车窗上。
“严警官,到了!”林晓的声音带着紧张和警惕。
严明深吸了一口冰冷而浑浊的空气,胸膛里翻涌的往事像沸腾的岩浆,灼烧着他的五脏六腑。他推开车门,凛冽的寒风瞬间灌入,吹散了些许车厢里的压抑,却带来了更深的寒意。
马国栋、老赵和全副武装的特警队员己经集结完毕,神情凝重。探照灯的光柱刺破矿区的黑暗,在嶙峋的矿渣堆和废弃的工棚间扫过,留下晃动的、如同鬼魅般的光影。
“根据热成像和无人机初步侦察,主矿坑下方一个废弃的通风巷道有微弱热源!很可能是目标!”行动队长低声汇报。
通风巷道……严明的脑海里瞬间闪过陈雪案发现场那个被烧毁的杀虫剂瓶子!吴振业家里失火后,他对封闭、黑暗、充满有害气体的空间,是否有着病态的执着?或者,那只是他绝望中唯一熟悉的藏身之所?
“小雪……”严明在心中无声地呼唤,手指再次紧紧攥住口袋里那枚冰冷的纽扣。这一次,他不再被偏见蒙蔽,不再被表象迷惑。他看清了那个模糊面容下的挣扎与无辜,也看清了那个隐藏在“意外”背后的、扭曲的幽灵。
他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两盏燃烧的探照灯,穿透矿区的黑暗,死死锁定那幽深的矿坑入口。那眼神里,不再有二十年前的疲惫与草率,只有沉淀了二十年的、如同黑色矿渣般沉重的悔恨,以及破釜沉舟、必将终结这一切的决绝。
“行动!”马国栋低沉有力的命令划破寂静。
严明迈开脚步,踏入了这片浸透着罪恶起源的黑色土地。每一步,都仿佛踩在二十年前那个仓促画下的、带血的句号上,朝着迟来的真相与审判,坚定地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