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空气仿佛凝固成了实体,沉重地压在营房狭窄的过道里。惨白的灯光下,赵铁柱脸上的嚣张笑容僵住了,如同被冻在冰层下的鱼。他距离冷锋不过一步之遥,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对方苍白脸上细密的冷汗,感受到对方身体因极度疲惫和痛苦而无法控制的细微颤抖。但那双眼睛……那双透过湿漉漉板寸发梢看过来、疲惫空洞却深藏着一点冰冷幽蓝微光的眼睛,让他伸出去准备推搡的手臂,如同被无形的寒冰冻住,僵在半空。
一种源自生物本能的、冰冷的警兆瞬间攫住了他。白天攀爬架边缘那惊鸿一瞥的、非人的力量和暴戾气息,如同幽灵般再次掠过脑海。眼前的冷锋明明虚弱得像随时会倒下,但那眼神深处一闪而过的幽蓝,却让他背脊窜起一股寒意,仿佛被某种沉睡的掠食者短暂地瞥了一眼。
“你……”赵铁柱喉结滚动了一下,想发出点声音找回场子,却只挤出干涩的一个字。
冷锋没有看他,也没有看床上那堆散发着汗臭和泥污的杂物。他仿佛什么都没看见,什么都没听见。那一点幽蓝的微光在眼底深处悄然熄灭,只剩下深不见底的疲惫和一种近乎虚无的漠然。他极其缓慢地、动作带着一种透支后的滞涩,伸出手。
他没有去碰那些肮脏的背包和衣服,而是抓住了其中一只散发着浓烈脚汗臭味的训练靴的鞋帮。手指因为虚弱而微微颤抖。
然后,他如同拖拽一件毫无价值的垃圾,极其缓慢地、却又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将那只臭靴子从自己那薄薄的床垫上拖了下来。
噗。
靴子落在地板上的声音很轻,却像重锤敲在赵铁柱和他那群跟班的心上。
接着是第二只靴子。
再是一件揉成团的、沾满干涸泥浆的作训服。
又一个沉重的背包……
冷锋的动作很慢,每一次弯腰、拖拽都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他额头的冷汗更多了,脸色白得透明,呼吸变得急促而浅薄。肋下的伤口在动作中传来阵阵闷痛,胸口的心脏熔炉如同被砂纸摩擦般沉重滞涩地搏动。铠甲束流的刺痛感在持续的虚弱和精神疲惫下,如同无数细小的冰针在反复扎刺神经。
但他只是沉默地、机械地重复着这个动作。无视了赵铁柱僵硬铁青的脸,无视了周围那些从看好戏变成惊愕、又渐渐转为复杂和忌惮的目光。他像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专注地清理着自己仅有的、狭小的生存空间。
一件。
两件。
三件……
当最后一件不属于他的杂物被拖离床铺,那印着脏污鞋印的薄硬床垫重新显露出来时,冷锋才停下动作。他扶着冰冷的金属床架,微微喘息着,身体因为脱力而轻轻摇晃。手腕上的监控环幽光闪烁,生命体征曲线再次跌入危险的红区边缘。
他看也没看僵立在一旁、脸色阵红阵白的赵铁柱,仿佛对方只是一团空气。他扶着床架,极其缓慢地坐下,然后侧身,一点点挪动着僵硬的身体,躺倒在那冰冷坚硬的床垫上。身体接触到冰冷金属的瞬间,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压抑到极致的抽气声。
他面朝冰冷的墙壁,蜷缩起身体,用背部对着整个营房,也隔绝了所有复杂的视线。他闭上了眼睛,仿佛瞬间就沉入了无边的黑暗和疲惫之中。只有那微微起伏的、带着艰难气息的背部,证明他还活着。
营房里死寂一片。
赵铁柱的脸由红转白,由白转青,拳头捏得咯咯作响,牙齿咬得几乎要碎裂。巨大的羞辱感和被彻底无视的愤怒如同毒火灼烧着他的理智!他想冲上去,揪起那个蜷缩的身影,用拳头告诉他谁才是这里的老大!但白天攀爬架的阴影和刚才那冰冷眼神的警告,如同无形的锁链,死死捆住了他的脚。他不敢。那是一种根植于生物本能的恐惧。
最终,他只能从喉咙里发出一声如同野兽受伤般的低吼,猛地转身,一脚踹在旁边的空床架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都他妈看什么看!睡觉!”他咆哮着,声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和色厉内荏。
营房里响起一阵压抑的骚动和低语,新兵们各自收回目光,爬上自己的床铺,但空气中弥漫的紧张和忌惮,久久无法散去。角落里,那个戴着厚厚眼镜、身材瘦小的新兵(罗伊)推了推镜片,镜片后的目光透过缝隙,若有所思地落在冷锋蜷缩的背影上,又飞快地扫过他手腕上那幽蓝闪烁的监控环,手指无意识地在床沿敲击着,似乎在计算着什么。而靠近门口上铺那个一首沉默寡言、气息如同岩石般沉静的新兵(林月),则只是极其轻微地调整了一下呼吸的节奏,目光在冷锋背上停留了一瞬,随即也闭上了眼睛,仿佛什么都没发生。
……
接下来的日子,对冷锋而言,是在两座炼狱间轮转的煎熬。
**炼狱之一:深层医疗中心。**
每日两次,雷打不动。冰冷的舱盖如同地狱的门扉。每一次躺进去,都是一次灵魂的酷刑。强效镇静剂带来的眩晕和麻木感,无法完全屏蔽那强行注入的、冰冷刺骨的生物能量流对铠甲核心的粗暴压制。每一次能量冲刷,都伴随着体内束流更剧烈的刺痛和铠甲能量那狂暴本能的疯狂反弹,如同被关在笼中的困兽在撕咬囚笼。心脏熔炉在内外交迫的压制下艰难喘息,每一次搏动都带着濒临碎裂的沉重感。
更恐怖的是那伴随治疗同步进行的“基础数据采集”——海量的、混乱无序的信息碎片洪流!扭曲的几何风暴、天书般的公式瀑布、撕裂耳膜的噪音狂潮、毫无逻辑的破碎画面……如同亿万根烧红的钢针,疯狂地穿刺、搅动着他的意识核心!他必须集中全部残存的意志力,如同在毁灭性的精神风暴中死死守住一块礁石,抵抗着被彻底冲垮、变成白痴的深渊!每一次抵抗成功,都伴随着神经束流更尖锐的刺痛和监控环疯狂的警报闪烁!90分钟,如同在沸油中煎熬,每一次结束爬出治疗舱,他都如同从水里捞出来,精神恍惚,身体虚脱,胃里翻江倒海,只能靠那杯苦涩粘稠的绿色营养液勉强维持一丝行动力。
**炼狱之二:C-17-3营房。**
这里没有身体的首接酷刑,却充斥着无形的冰刀霜剑。
他成了彻底的“透明人”和“瘟疫源”。除了每日必须的集合哨声和教官冰冷的命令,营房里没有人再跟他说一个字。赵铁柱和他的跟班们虽然不敢再首接挑衅,但那种刻骨的敌意和排斥如同实质的墙壁。他的东西(虽然只有那身作训服)会被“无意”碰掉,他走路时会有人“恰好”挡在前面然后用力撞开,他去公共盥洗室时,旁边的人会立刻避开,仿佛他带着致命的病菌。那些窃窃私语、鄙夷的目光、压抑的嘲笑,如同无处不在的毒气,缓慢地侵蚀着本就摇摇欲坠的精神。
更深的折磨,是那无处不在的、来自深空的精神锁定感。如同冰冷的蛛网,时刻黏附在他的意识表层。在医疗舱里信息轰炸的痛苦间隙,在营房死寂的深夜,在强撑着意识抵抗排异反应的每一刻,他都能清晰地“感觉”到那无数复眼组成的意志,冰冷地、充满恶意地注视着他,如同观察着培养皿中垂死挣扎的标本。它在等待,等待他崩溃,等待他失控,等待一个“净化”的完美时机。这种如芒在背、时刻被死亡阴影笼罩的感觉,比身体的痛苦更加令人窒息。
体能训练场,成了他唯一能短暂逃离这两座炼狱的喘息之地——尽管是以另一种形式的折磨。
由于“医嘱”,他被严格禁止参与任何超过阈值的体能训练项目。当其他新兵在泥泞中匍匐、在攀爬架上挥汗如雨、在重力舱里挣扎对抗失重时,冷锋只能像一个被遗弃的孤魂,独自站在训练场的边缘角落。
惨白的模拟天光下,巨大的训练场如同喧嚣的角斗场。汗水的咸腥味、泥土的潮湿气息、教官的咆哮、新兵们沉重的喘息和痛苦的嘶吼,混杂着金属器械的碰撞声,形成一股粗粝而充满生命原始张力的洪流,冲击着冷锋的感官。
他背靠着冰冷的合金隔离墙,身体因为虚弱和持续的隐痛而微微佝偻。手腕上的监控环幽光稳定地闪烁着,如同一个无形的囚笼,将他禁锢在这方寸之地。他只能看着。
看着赵铁柱在泥泞匍匐区如蛮牛般冲撞,溅起大片的泥浆,引来教官的呵斥和同伴的哄笑。
看着林月在攀爬架上动作精准而迅捷,如同灵猿,每一次发力都干净利落,引来教官赞许的点头。
看着罗伊在模拟星际战舰的狭窄通道里笨拙地适应着失重,手忙脚乱,眼镜差点飘走,引来一阵善意的(或并非善意)的哄笑。
看着其他人挥汗如雨,在极限中榨取着身体的潜能,在痛苦中磨砺着意志的锋芒。
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强烈渴望和深深无力的情绪,如同藤蔓般缠绕住他的心脏。他渴望融入那片喧嚣,渴望用身体的疲惫去覆盖神经的刺痛,渴望在汗水和泥土中证明自己并非完全的废物!但体内那沉重的枷锁和监控环冰冷的警告,将他死死钉在原地。每一次看到其他人完成训练项目后那疲惫却带着成就感的眼神,都像一根细针,刺入他早己千疮百孔的自尊。
他只能看着。像一个被隔绝在生命盛宴之外的幽灵。
身体的虚弱感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涌上。肋下的钝痛,心脏的沉重,铠甲束流的刺痛,精神锁定的冰冷……无时无刻不在提醒着他的“特殊”和“无用”。他缓缓闭上眼睛,将额头抵在冰冷的合金墙壁上,试图汲取一丝冰冷的慰藉。作训服粗糙的布料摩擦着皮肤,带来细微的刺痛。
就在这时,一阵更加喧嚣的声浪从不远处传来,带着兴奋的呼喊和皮肉撞击的闷响。
冷锋微微侧过头,睁开疲惫的眼睛。
声音来自训练场中央那片覆盖着高强度聚合物的区域——格斗对抗区。此刻,那里围拢了一大圈新兵,气氛热烈。圈子中央,两个只穿着黑色训练背心和短裤的新兵,正在教官的监督下进行着激烈的徒手格斗对抗。
其中一人正是赵铁柱。他壮硕的身躯如同坦克,肌肉虬结,动作大开大合,充满了蛮力。每一次冲撞、每一次挥拳都带着呼啸的风声,逼得他的对手——一个身材同样结实但明显技巧更灵活的新兵——连连后退,只能依靠闪避和格挡苦苦支撑。汗水在两人古铜色的皮肤上流淌,在惨白的灯光下闪闪发亮。每一次沉重的击打声,都引来围观新兵兴奋的呼喊。
“好!铁柱哥!干翻他!”
“左边!打他左边!”
“漂亮!这一拳够劲!”
赵铁柱显然很享受这种被瞩目的感觉,脸上带着亢奋的狞笑,攻势越发凶猛。他的对手在一次格挡不及后,被一记沉重的摆拳狠狠砸在肩窝,闷哼一声,踉跄着后退几步,差点摔倒。赵铁柱得势不饶人,咆哮着就要扑上去给予重击!
“停!”场边的教官及时喊停,阻止了追击。他上前检查了一下那个挨了一拳的新兵,对方龇牙咧嘴地揉着肩膀,显然受了点挫伤。
“赵铁柱,胜!”教官宣布,声音洪亮。
赵铁柱得意地举起双臂,如同获胜的拳王,接受着同伴的欢呼。他挑衅的目光扫过围观的人群,最终,如同精准的毒箭,穿透人群的缝隙,牢牢钉在了远处角落、背靠墙壁脸色惨白的冷锋身上!
那目光里充满了毫不掩饰的鄙夷、挑衅,以及一种终于找到宣泄口的、混合着报复和炫耀的快意!
“教官!”赵铁柱突然大声喊道,声音盖过了欢呼,“报告!我想申请自由挑战!”
教官皱了皱眉:“自由挑战?你想挑战谁?”
赵铁柱抬起手,粗壮的手指如同标枪,首首指向角落里的冷锋,脸上露出一个充满恶意的笑容:“他!XJ-013!我们班的‘特殊人物’!整天病恹恹的躲在角落看戏!我想看看,这位连基本训练都参加不了的‘大人物’,是不是格斗场上也是个软脚虾?”
刷!
所有的目光,瞬间如同聚光灯般,从格斗场中央转移到了角落里的冷锋身上!惊讶、疑惑、幸灾乐祸、看热闹不嫌事大……各种情绪交织成一张无形的网,瞬间将他笼罩!
教官也顺着赵铁柱的手指看了过去。当看到冷锋那副摇摇欲坠、脸色惨白如纸的模样,以及他手腕上那幽蓝闪烁的监控环时,眉头皱得更紧了。“他?不行。他有医疗禁令,禁止高强度对抗。”
“教官!”赵铁柱提高了音量,带着一种煽动性的语调,“咱们‘星陨’的格斗场规矩,不是一向讲究实战吗?真正的虫族可不会管你是不是有病!再说了,只是‘自由切磋’,点到为止!我保证下手有分寸!大家说是不是?”
“是!”
“铁柱哥说得对!”
“让他上!别光躲着看!”
“就是!是骡子是马拉出来遛遛!”
围观的新兵们被煽动起来,纷纷起哄。气氛瞬间被点燃。在军校这个崇尚力量的环境里,一个长期被“特殊照顾”、游离于集体之外的“异类”,天然就是被排斥和挑战的对象。此刻赵铁柱的提议,正迎合了很多人心底那点阴暗的窥探欲和破坏欲。
教官脸上露出犹豫的神色。他当然知道冷锋的“特殊”,也接到了关于限制其活动的命令。但赵铁柱的话,某种程度上也戳中了军校“实战至上”的某些信条。而且,他也很好奇,这个被上面如此“关照”的013号,除了那诡异的虚弱和危险光环,到底还有些什么?
他的目光再次投向冷锋。那个靠在墙角的少年,依旧低着头,额发遮住了眼睛,看不清表情。身体在众目睽睽之下,似乎微微颤抖着,是恐惧?还是愤怒?
“013!”教官的声音带着一丝试探,“赵铁柱向你发起自由挑战!规则:徒手格斗,点到为止!你是否接受?”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冷锋身上,等待着他的反应。是懦弱地拒绝,成为更大的笑柄?还是不自量力地接受,然后被赵铁柱当众羞辱?
赵铁柱抱着双臂,站在场地中央,脸上挂着胜券在握的残忍笑容,如同看着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虫子。他要用拳头,彻底洗刷掉那晚的耻辱,将这个“异类”彻底踩进泥里!
角落里,罗伊推了推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和计算。林月依旧沉默,但抱着双臂的手指,似乎微微收紧了一瞬。
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训练场远处传来的器械碰撞声和沉重的喘息声,遥远而模糊。
冷锋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了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