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遇吉那声带血的嘶吼,如同一把淬了火的钢刀,狠狠扎进五千天军营士卒的心窝。
钢铁铸成的军阵纹丝不动,唯有指节攥紧连弩时暴起的青筋,昭示着无声的沸腾。而那些歪歪斜斜的旧部队伍里,麻木的瞳孔突然泛起涟漪——“抚恤”二字像一粒火种,在荒芜的心底燎起微芒。
吴傲的目光扫过新旧交织的军海,玄甲下的声音裹着热浪砸来:“李将军,整训如救火。汰弱、编伍、立纪、练兵、管饷,五箭齐发。三日后,本帅要见第一批生死簿!”
“末将遵命!”李国桢抱拳时,甲胄相撞的脆响里,迸发出革故鼎新的锋芒。
三日后,南京大教场,点将台。
日头依旧毒得能把人烤出油,但校场里的气氛,却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刃。
数万收编兵卒被强行捏成方阵,东倒西歪的号衣、锈迹斑斑的兵器,还有脸上挂着的痞气、惊恐与麻木,刺得人眼睛生疼。
李国桢按剑而立,身旁十余名军法官攥着朱笔名册,活像索命判官。他的声音突然炸开,震得黄土地都跟着颤:“奉兵部钧令!新军整训!第一刀——砍向孬种!”
喝令声落,校场里响起此起彼伏的喊名声。老弱病残、兵痞烟鬼,被如狼似虎的亲兵像拎小鸡般拽出队列。短短一个时辰,八千多人被扫到校场角落,像堆没人要的烂菜叶子。剩下的士卒面面相觑,终于明白——这新军的饭碗,是要用命来换的!
“第二刀——斩断旧根!”李国桢猛地抽出半寸刀刃,寒光一闪,“苏松常镇编一营,徽宁池太编一营!从今天起,你们只有一个身份——大明新军!再敢提‘关宁’‘江北’这些旧字号,军棍伺候!”
队列里炸开锅般骚动起来。但当他们瞥见点将台两侧森然林立的弩手,到嘴边的抱怨又都咽回了肚子里。
“第三刀——立规矩!”李国桢突然暴喝,杀意凝成实质,“新军十七禁,字字见血!今天先亮三把铡刀!克扣军饷?斩!祸害百姓?斩!临阵退缩?斩!”
随着一声“带上来”,校场辕门轰然洞开。十多个五花大绑的军官被拖到台前,有昔日作威作福的游击将军,也有刚上任就伸手的新哨官。他们瘫在地上,尿骚味混着血腥味,熏得人作呕。
“赵德彪克扣军饷三月,私卖粮草!”
“钱守义纵兵奸淫掳掠,血债累累!”
“孙有财、李贵克扣新兵口粮,证据确凿!”
军法官的宣读声像重锤,砸得众人头皮发麻。这些平日里骑在他们头上的“爷”,此刻像待宰的猪猡般求饶。
但回应他们的,只有刽子手高举的鬼头刀。
“噗嗤——”
血花溅起三尺高,十几颗人头骨碌碌滚在黄土上。校场死寂得可怕,数万士卒双腿打颤——这不是吓唬人的空话,新军的刀,真能把脑袋砍得像西瓜!
李国桢扫视着噤若寒蝉的军阵,声音冷得能结冰:“都睁大眼睛看好了!从今天起,有功赏银,有过砍头!军饷司己立,谁再敢伸手,这就是下场!明日卯时,校场开练!练不死,就往死里练!”
军令如山。那些还没从血腥中缓过神的士卒,在弩手的注视下,连滚带爬地逃出了校场。地上的尸体和鲜血,像一记重锤,把“铁律”二字砸进了每个人骨头里。
同日,南京,鸡鸣寺旧址,“新政学堂”。
曾经钟磬悠扬的佛门净地,如今飘着墨香与汗臭。经殿变讲堂,藏经阁成了书库,僧寮改作学舍,连空气里都弥漫着“实务”的硝烟味。
一百二十名学员挤在简陋的木凳上,有刚中特科的青涩书生,有世故圆滑的老吏,甚至还有穿着短打的老农和匠户。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讲台上那位白发如雪、眼神如鹰的老者——新政学堂山长姜曰广。
“官吏者,国之梁柱,民之父母!”姜曰广的声音不高,却像晨钟暮鼓,震得人心头发颤,“何谓好官?不是之乎者也的酸儒,而是懂律法、精钱粮、通水利、知农桑的干吏!更要紧的,是有颗公忠体国的赤子心!”
他举起案头蓝皮书,封面上“更化方略·吏治卷”几个大字苍劲如铁:“此书乃紫微星君亲定,内阁诸公详注!你们三个月要啃透的,就是它!但比读书更要紧的——”他突然一拍惊堂木,“结业后你们要去清丈田亩、劝课农桑,是造福一方,还是遗臭万年?你们手里的权,既是万民福祉,也是索命绳!”
台下一片倒抽冷气的声音,不少人下意识摸了摸脖子。
“今日开讲——《大明律》精要与钱粮刑名!”姜曰广翻开书卷,从户婚田土讲到盗贼钱债,桩桩件件都是官吏贪墨的门道,也是考功司捉人的把柄。枯燥的律条在他嘴里,成了刀光剑影的战场,听得众人时而冷汗淋漓,时而拍案叫绝。
一月后,常州府,江阴县。
江风裹着稻花香吹过校场,却吹不散这里的腐臭味。
数百卫所军户衣衫褴褛,手里的“兵器”不是锈断的长矛,就是削尖的竹竿。点将台上,肥头大耳的千户高得禄挺着肚子唾沫横飞,讲的却是百年不变的陈词滥调。台下军户眼神呆滞,像极了行尸走肉。
突然,一阵急如骤雨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五十骑精锐旋风般冲进辕门,领头的正是新政学堂结业的陈大壮,六品武官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身后跟着考功司吏员和锦衣卫,个个杀气腾腾。
“高得禄!”陈大壮勒马怒喝,声如惊雷。
高得禄被打断,正要发作,看清来人官阶不高,顿时暴跳如雷:“大胆!哪来的小吏,敢首呼本官名讳!”
陈大壮冷笑一声,展开盖着兵部大印的公文,字字如刀:“查!江阴卫千户高得禄,虚报兵额八百,侵吞粮饷;强占屯田千亩,奴役军户;克扣饷银,倒卖军械!按新军条例,革职查办!”
“你血口喷人!我乃世袭千户……”高得禄话音未落,一道寒光己经贴上脖颈。锦衣卫的绣春刀锋利如霜,吓得他尿了一裤裆。
“拿下!”陈大壮一声令下,高得禄像头肥猪般被拖走。
陈大壮转身看向台下,声音响彻校场:“朝廷新政!清理卫所!想当兵的,登记领饷;老弱病残,授田免赋!被占的屯田全部归还,拖欠的粮饷,就拿高得禄的家产来补!”
死寂,令人窒息的死寂。
突然,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打破沉默:“青天大老爷啊——!”
数百名军户轰然跪地,哭声震天。浑浊的泪水冲刷着他们黝黑的脸庞,那是被压榨多年后,第一次尝到希望的滋味。
陈大壮骑在马上,看着眼前的场景,胸中热血翻涌。他知道,这只是开始。江南大地,还有无数个江阴卫所,无数个高得禄。但新政的巨斧己经落下,劈开百年积弊,劈开这腐朽的世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