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里那团用旧工装裹着的玩意儿,死沉。机油味混着血腥气,还有股子老鼠窝的骚臭,首往陈燃鼻子里钻,熏得他脑仁疼。肋下那骨裂的地方,刚才撬车床那下子扯狠了,这会儿像有把烧红的钝刀子在里面来回搅,每一次喘气都疼得他眼前发黑金星乱冒。断臂吊在胸前,石膏边缘磨破了皮肉,血混着冷汗,黏糊糊地腻在绷带上,冰凉刺骨。
他瘫靠在冰冷坚硬的液压泵主体上,大口喘着粗气,喉咙里像塞满了滚烫的砂砾,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仓库里死寂一片,只有窗外风雪凄厉的呜咽,和他自己破风箱似的喘息在巨大的钢铁坟场里回荡。
他缓缓低下头,借着从破窗斜射进来的、惨淡得如同鬼火的月光,死死盯着怀里那个散发着不祥气息的包裹。油布包的破口处,露出几张皱巴巴、被油污和深褐色血渍浸染得发黑发硬的劣质草纸。纸的边缘参差不齐,有明显的啮齿动物啃咬的细小缺口,还沾着几粒黑乎乎、恶心的老鼠屎。
目光像被磁石吸住,死死钉在其中一张被啃掉一角的纸上。那上面,几行扭曲潗草、带着干涸血点印记的字迹,在微弱的光线下,如同淬毒的匕首,狠狠扎进他的眼里:
“…叁月十七…赵卫国…私提特种合金钢叁吨…转手…获利…壹万贰仟圆…画押…”
后面那个潦草却更显张狂的签名——赵卫国!还有名字后面那个模糊的、深褐色的血指印!像一只来自地狱的眼睛,冰冷地嘲笑着他!
赵卫国!
果然是这条披着人皮的豺狼!
前世那些被刻意遗忘的、关于赵卫国如何踩着无数人尸骨爬上去、最终和堂哥陈耀祖沆瀣一气的模糊记忆碎片,瞬间被这血淋淋的证据点燃!滔天的恨意和冰冷的杀机,像两股熔岩,在陈燃眼底疯狂翻涌!几乎要冲破理智的牢笼!
他猛地攥紧了没受伤的右手!指甲深深嵌进掌心,带来一丝尖锐的痛感,才勉强压住那股想要冲出去撕碎什么的暴戾!不行!现在不行!他怀里抱着的是催命符!是唯一的生门!
怀里的包裹冰冷而沉重,散发着死亡的气息。它硌着他的胸口,也硌着他的心脏。
王队…
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纸条…
陈燃极其艰难地抬起右手,手指因为寒冷和用力过度而僵硬颤抖。他伸进贴身病号服那唯一还算干爽的内袋里。指尖触碰到一张折叠起来的、带着他微弱体温的硬纸片。
掏出来。
展开。
昏黄的月光下,纸上那串用蓝色钢笔水写下的数字,清晰得刺眼。
王建国的电话。
冰冷的纸条,此刻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着他的指尖,也灼烧着他濒临崩溃的神经。
信他吗?
把怀里这要命的东西,这足以把赵卫国和龙哥一伙送进地狱、也可能把自己和苏晚晴母女炸得粉身碎骨的炸弹,交给王队?
王队临走时的话在耳边回响——“留在原地,或许暂时安全。你动了,就是催命符。”还有那句意有所指的——“那东西…留在原地,或许暂时安全。”
他是在暗示什么?他知道油布包还在仓库?他是在…等自己主动交出去?还是…这本身就是一个巨大的陷阱?赵卫国能这么快找到医院,龙哥的人能在警察刚撤就堵在厂门口…警队里…真的干净吗?
巨大的恐惧和猜疑像冰冷的毒藤,死死缠绕着陈燃的心脏,越收越紧!他感觉怀里的油布包越来越烫手,像颗随时会爆炸的炸弹!
交给王队?
万一王队也是赵卫国的人呢?或者…消息走漏了呢?那他和苏晚晴妞妞,立刻就会成为灭口的对象!
不交?
带着这玩意儿亡命天涯?以他现在的状态,断臂骨裂,身无分文,能跑多远?风雪漫天,龙哥的人肯定像疯狗一样在找他!苏晚晴和妞妞怎么办?她们还在明处!
巨大的压力像两座冰山,轰然挤压着陈燃!他喘不过气!冷汗像开闸的洪水,瞬间浸透了里外两层衣服,又在冰冷的仓库里迅速变得冰凉刺骨!身体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断臂处的剧痛和肋下的撕裂感,在这一刻都化作了背景音!
“呃…”他喉咙里发出压抑痛苦的呜咽,右手死死攥着那张纸条,指关节捏得发白!纸条边缘锋利的折角,割破了他冻僵的指尖,渗出血珠,滴落在冰冷的、布满灰尘的水泥地上,洇开一点微不足道的暗红。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仓库里死寂无声,只有风雪拍打铁皮的呜咽和他自己沉重如鼓的心跳。
最终,一股巨大的、混杂着不甘、恐惧和最后一丝挣扎的蛮力,猛地冲垮了陈燃的犹豫!他不能赌!不敢赌!妞妞和苏晚晴的命,他赌不起!
跑!
必须跑!
带着这东西跑!
跑得越远越好!先活下去!再想办法!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的一点磷火,瞬间点燃了他求生的本能!他猛地一咬舌尖!尖锐的刺痛和满嘴的血腥味让他昏沉的头脑瞬间清醒了几分!
他挣扎着,用尽全身力气,靠着冰冷的液压泵主体,一点一点把自己从地上撑起来!每一次用力,肋下和断臂都传来撕心裂肺的剧痛,疼得他浑身抽搐!他咬着牙,腮帮子绷得像铁块,额头上青筋暴跳,豆大的冷汗混着血水滚落!
好不容易站稳,他死死抱着怀里那团散发着恶臭的包裹,像抱着自己的命根子。他辨了辨方向——仓库后门!从那里出去,穿过厂区后面那片堆满废弃管道和残骸的荒地,就是通往城外的公路!虽然危险,但比走正门安全!
他拖着残臂,一步一挪,像只重伤濒死的野兽,朝着后门的方向亡命挪去!每一步都踩在刀尖上,疼得他眼前发黑!风雪从破窗灌进来,抽打在他脸上,冰冷刺骨。
终于挪到后门。那扇被苏晚晴撞开的铁门虚掩着,风雪正疯狂地往里灌。陈燃用肩膀顶开一条缝,刺骨的寒风瞬间将他吞没!他打了个寒颤,一头扎进了外面更加狂暴的风雪之中!
天地一片混沌的灰白!能见度低得吓人!风雪像无数条冰冷的鞭子,抽得他睁不开眼,脸上生疼!积雪深及小腿,每拔一次脚都无比艰难。他深一脚浅一脚,凭着记忆和求生的本能,朝着荒地的方向艰难跋涉。
不知摔了多少跤,啃了多少口冰冷的雪沫子。断臂的剧痛和肋下的撕裂感几乎让他昏厥,但他死死咬着牙,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跑!跑出城!
终于,他踉跄着冲出了那片如同钢铁坟冢的厂区,一头扎进了厂后那片被厚厚积雪覆盖、堆满锈蚀管道和巨大废弃锅炉残骸的荒地!这里更加荒凉,风雪更大,但也更隐蔽!
他靠在一截巨大的、冰冷的蒸汽管道残骸后面,大口喘着粗气,肺像破风箱一样呼哧作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重的血腥味。眼前阵阵发黑,身体因为失血和寒冷而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
他需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处理伤口!更需要…打个电话!不是打给王队!是打给…苏晚晴娘家!他必须知道她们现在在哪!安不安全!
钱!
他需要钱!打电话的钱!
他猛地想起病号服口袋里那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还有那张当票!九块五!虽然少得可怜,但应该够打几个电话!
他哆嗦着,用冻得发僵、满是血污的右手,伸进工装内袋里摸索。手指触碰到那几张冰冷的毛票和硬硬的当票。
就在这时!
一阵极其微弱、却异常清晰的引擎轰鸣声,穿透呼啸的风雪,隐隐约约地从老轴承厂正门的方向传来!
不是汽车的轰鸣!是…摩托车!而且不止一辆!
陈燃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成了冰疙瘩!巨大的恐惧像只冰冷的巨手,再次死死扼住了他的喉咙!
龙哥的人!
他们追来了!
“操!”陈燃低骂一声,再也顾不上喘息,爆发出最后一点力气,抱着怀里的包裹,一头扎进风雪更深处!深一脚浅一脚,朝着荒地尽头那片黑黢黢的防风林亡命狂奔!那里树多,或许能藏身!
引擎的轰鸣声在风雪中越来越清晰!越来越近!几道雪亮的、如同地狱探照灯般的光柱,猛地穿透了迷蒙的风雪,瞬间扫射过来!在陈燃身后不远处的雪地上乱晃!
“在那边!荒地!追!”一个隐约的、带着兴奋的吼声穿透风雪传来!
光柱瞬间锁定了陈燃在雪地里跌跌撞撞、狼狈逃窜的身影!如同死神的镰刀!
陈燃魂飞魄散!用尽吃奶的力气往前扑!一个趔趄摔进一个被积雪半掩的、巨大的废弃锅炉残骸后面!冰冷的雪沫子灌了他一脖子!他死死蜷缩在残骸的阴影里,屏住呼吸,心脏狂跳得要从嗓子眼里蹦出来!
摩托车的轰鸣声在荒地边缘停下。杂乱的脚步声踩着厚厚的积雪,伴随着手电光柱的晃动和叫骂声,朝着他藏身的方向搜索过来!
“妈的!脚印到这儿就乱了!”
“仔细搜!那小子断胳膊跑不远!”
“龙哥说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还有那账本!”
手电光柱几次扫过陈燃藏身的锅炉残骸,又移开了。暂时没被发现。
陈燃蜷缩在冰冷的阴影里,浑身冻得僵硬,断臂和肋下的剧痛像永不停歇的潮汐。怀里的油布包散发着浓烈的怪味,像在提醒他死亡的临近。
跑不掉!根本跑不掉!
巨大的绝望再次将他淹没。他颤抖着,右手死死攥着口袋里那几张冰冷的毛票和王队留下的纸条。
最后一线希望…只剩那个电话了!
打给王队!
赌一把!
赌王队不是赵卫国的人!
赌他还有一点…警察的良心!
这个念头像黑暗中最后一点火星,微弱却灼人!陈燃猛地睁开布满血丝的眼睛!眼神里是孤注一掷的疯狂!
他悄悄探头,观察着外面。搜索的马仔似乎被引向了另一个方向。机会!
他不再犹豫!抱着包裹,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从锅炉残骸后面窜出!用尽最后的力量,朝着荒地边缘、记忆中离公路不远的一个破旧公共电话亭的方向,亡命狂奔!
风雪像无数条鞭子抽打着他!每一步都像踩在烧红的铁钉上!身后,隐约传来马仔的惊呼和引擎的咆哮!
近了!那个刷着绿漆、玻璃都碎了一半的破旧电话亭,终于在风雪中显现出模糊的轮廓!
陈燃一头撞开电话亭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扑了进去!电话亭里狭小冰冷,充斥着尿臊味和铁锈味。他背靠着冰冷的铁皮壁,大口喘着粗气,眼前阵阵发黑。他哆嗦着,用满是血污和冻疮的右手,从口袋里掏出那几张皱巴巴的毛票和王队的纸条。
他抓起那个油腻腻的、数字都磨掉漆的电话听筒。听筒里传来嗡嗡的忙音。他颤抖着手指,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极其艰难地按下了纸条上的号码!
听筒里传来漫长的、令人窒息的等待音…
嘟…嘟…嘟…
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陈燃的心提到了嗓子眼!汗水混着血水从额角滚落!
终于!
咔哒!
电话接通了!
“喂?哪位?”一个沉稳、带着浓重疲惫的男声传来!是王队!
陈燃的心脏狂跳得几乎要炸开!他死死攥着听筒,声音嘶哑干裂,带着巨大的恐惧和孤注一掷的急切,对着话筒低吼:
“王队!是我!陈燃!”
“油布包!账本!在我手上!”
“赵卫国!是他!就是他!”
“龙哥的人在追我!就在老轴承厂后面荒地!快!快来人——!!”
他语无伦次,声音因为激动和恐惧而劈了叉!他死死盯着电话亭外风雪弥漫的黑暗,仿佛看到摩托车灯柱正朝着这边扫射过来!
电话那头,王队的声音瞬间变得无比凝重和急促:“陈燃?!你在哪?!具置!别挂电话!我马上…”
王队的话还没说完!
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电话亭那扇本就摇摇欲坠的破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从外面狠狠撞飞!破碎的玻璃渣子像子弹一样西处飞溅!
刺眼的手电光柱如同冰冷的探照灯,瞬间将狭小的电话亭照得亮如白昼!光柱后面,瘦猴那张缠着纱布、带着怨毒狞笑的胖脸,还有另外两个拎着钢管、眼神凶狠的马仔,出现在破碎的门口!
“妈的!果然在这儿!”瘦猴的破锣嗓子带着狂喜和残忍,“打电话?搬救兵?晚了!”
一根冰冷的钢管,带着恶风,朝着陈燃死死抱着油布包的右臂狠狠砸了下来!
“不——!!”陈燃发出绝望的嘶吼!下意识地用身体护住怀里的包裹!
砰!
钢管重重砸在他的后背上!巨大的力量让他眼前一黑,一口鲜血猛地喷了出来!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怀里的包裹脱手飞出!
“账本!”瘦猴尖叫一声,扑向那个滚落在雪地里的、散发着恶臭的包裹!
“陈燃?!说话!陈燃——!!”电话听筒里,传来王队焦急如焚的吼声!
陈燃脸朝下趴在冰冷肮脏的雪地里,嘴里全是腥甜的铁锈味。后背传来骨头碎裂般的剧痛,眼前阵阵发黑。他艰难地抬起头,模糊的视线里,看到瘦猴像饿狗扑食一样抓向那个油布包裹…
完了…
全完了…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呜哇——呜哇——呜哇——!!!”
凄厉尖锐、撕心裂肺的警笛声!
如同愤怒的狂龙咆哮!
瞬间撕裂了风雪夜的死寂!
从公路的方向,由远及近!朝着这片血腥的荒地,疾驰而来!声音震耳欲聋!压过了风雪!压过了瘦猴的尖叫!
红蓝警灯的光芒,如同穿透黑暗的利剑,瞬间扫射过来!将瘦猴和那两个马仔惊愕恐惧的脸,照得一片惨白!
陈燃涣散的瞳孔里,最后映出的,是雪地上那个滚落的油布包,和远处疾驰而来的、闪烁的红蓝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