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土压初鸣裂痕合,胖婶报丧催命来

柳条胡同这破院子,像个被世界遗忘的角落。寒风卷着雪沫子,在枯草和破窗洞里打着旋儿,呜咽着,把最后一点热气都抽干了。西屋里点着个烧蜂窝煤的小炉子,火苗有气无力地舔着黑黢黢的炉口,勉强驱散着一点刺骨的寒意。

陈燃裹着破棉袄,缩在炉子边一张三条腿的破板凳上,后背靠着冰冷的土墙。手里攥着那个半旧的军用水壶,壶身冰凉,里面的烈酒早被他喝光了,只剩下一点辛辣的余味在喉咙里烧着。

他脸上被铁锈划破的口子结了暗红的痂,棉袄后背被铁砂擦破的地方露着灰白的棉絮,冻得发硬。身体疲惫得像散了架,但脑子却异常清醒,像被三哥那口烈酒烧透了,亮得吓人。

昨晚废料场的凶险,强子三人怨毒的追杀,三哥去而复返如同神兵天降的震撼,还有怀里那张写着“老K”地址的、仿佛带着温度的纸团…一幕幕在眼前闪回。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死里逃生的灼痛和抓住一线生机的庆幸。

钱,没了。六百块血本,换了注塑机核心部件的“寄存凭证”。这买卖,在外人看来是血亏。但陈燃知道,那是通往未来的钥匙!前提是…他能活到去拿的那天!

“燃哥,喝口热水。”苏晚晴端着一个豁了口的搪瓷缸子过来,里面是刚烧开的热水,飘着几片碎茶叶沫子。她看着陈燃脸上和棉袄上的伤,眼圈又红了,却强忍着没让眼泪掉下来。昨晚陈燃回来时那副样子,差点把她魂吓飞。

陈燃接过缸子,滚烫的温度透过搪瓷传到掌心,稍稍驱散了点寒意。“妞妞睡了?”他声音沙哑。

“嗯,刚哄睡着,有点吓着了。”苏晚晴挨着他坐下,身体微微发抖,一半是冷,一半是后怕。

“没事了,暂时。”陈燃拍了拍她的手背,冰凉的触感让苏晚晴微微一颤。他把水壶小心地放在脚边,这东西,他得留着。“赵师傅和刘师傅那边…怎么样了?”

提到这个,苏晚晴脸上才露出一丝光亮:“还在弄!吵吵一上午了!好像…快成了!”

像是为了印证她的话,隔壁的修理棚(其实就是西边那间塌了半边的破屋子,勉强用破木板挡着风)里,猛地传来老刘那标志性的大嗓门,带着一种近乎癫狂的兴奋:

“成了!他奶奶的!成了!老赵!合闸!快合闸试试!”

紧接着是赵电工同样激动得变了调的声音:“合了!看着点!看着点压板!”

“嗡——!”

一阵沉闷的电流声从隔壁传来!紧接着,是金属受热膨胀时发出的、极其细微的“滋滋”声!

陈燃猛地站起身!连搪瓷缸子都顾不上放,几步就冲到了修理棚门口,一把掀开挡风的破草帘子!

棚子里烟雾缭绕,弥漫着一股浓烈的焊锡、机油和金属加热的混合气味。昏黄的灯泡下,一台奇丑无比、散发着浓浓“土法上马”气息的钢铁怪物,正矗立在屋子中央!

那怪物的主体,就是热压机拆下来的加热底座平台和那根粗壮的螺杆。原本的压板和支架都被拆掉了。取而代之的,是赵电工和老刘用不知道从哪个废品堆里淘换来的、粗细不一的生锈角钢和厚铁板,硬生生焊接起来的一个极其粗笨、歪歪扭扭的铁架子!

架子像个丑陋的铁笼子,把加热平台死死“焊”在了最下面。那根螺杆则被重新安装,穿过架子顶部的几个用厚铁板钻眼、硬磨出来的孔洞,垂首悬在加热平台上方。螺杆下端,焊接着一块同样厚实、但边缘粗糙、明显是手工切割出来的方形厚铁板——这就是新的“土压板”!

整个装置,毫无美感可言,焊缝粗大扭曲,铁锈斑斑,到处是榔头敲打的凹痕和打磨的痕迹。但它就那么顽强地、甚至带着点蛮横地立在那里!此刻,加热平台正散发着橘红色的高温光芒,空气都被烤得扭曲变形!头顶那粗糙的螺杆和厚铁板压板,正被老刘用一把巨大的活动扳手,费力地、一寸寸地往下拧动!

“温度!温度够不够?!”老刘满头大汗,对着赵电工吼。

“够了!绝对够了!快压!”赵电工死死盯着加热平台上放着的一块东西。

陈燃的目光瞬间聚焦!那是另一台待修电视上拆下来的、边缘严重开裂翘曲的塑料外壳碎片!此刻,正放在被加热到通红的金属平台上!

“给老子下去!”老刘憋足了劲,脖子上青筋暴起,用尽全身力气转动那把巨大的扳手!沉重的螺杆在粗糙的螺纹驱动下,发出令人牙酸的“嘎吱”声,带着那块厚铁板压板,缓慢却坚定地朝着平台上那块开始软化、边缘冒起细小气泡的塑料碎片压了下去!

“滋啦——!”

一股更浓烈的热塑料气味猛地爆开!

在高温和巨大的压力下,那块原本开裂翘曲的塑料碎片,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变形、塌陷!开裂的边缘被强行挤压、贴合!老刘看准时机,用一根裹着厚布的木棍,飞快地拨弄、调整着碎片的位置,确保裂缝处被充分挤压!

“停!稳住!”赵电工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老刘死死稳住扳手,保持着压力。

几秒钟后。

“起!”赵电工吼道。

老刘开始吃力地反方向拧动扳手,沉重的压板缓缓抬起。

一股白色的热气升腾而起,带着塑料特有的焦糊味。平台上,那块原本严重开裂的塑料碎片,此刻己经变成了一块边缘被强行“焊”合在一起的、形状怪异的厚塑料饼!虽然表面被压得凹凸不平,边缘也因挤压而增厚变形,但那条狰狞的裂缝,竟然真的消失不见了!被高温高压强行融合在了一起!虽然结合处颜色更深,像条难看的疤痕,但结构上,它是一整块了!

“成了!真他娘的成了!”老刘看着那块丑陋却“完整”的塑料饼,激动得声音都劈叉了!他松开扳手,一屁股坐在地上,那只伤手因为用力过度,缠着的破布又渗出了血,他却浑然不觉,咧着嘴,露出两排被烟熏黄的牙,嘿嘿傻笑。

赵电工也抹了把脸上的汗水和油污,疲惫的脸上终于露出了如释重负的笑容,眼神里充满了属于匠人的自豪:“燃哥!成了!咱们的‘土压机’!能用!”

陈燃看着那块冒着热气、带着丑陋疤痕却异常坚固的“融合体”,又看看那台粗笨、丑陋却散发着不屈生命力的钢铁怪物,一股巨大的热流猛地冲上眼眶!成了!在绝境之中,用一堆废铁和土办法,他们真的砸出了一条生路!

他大步走过去,用力拍了拍赵电工和老刘的肩膀,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好!好!赵师傅!刘师傅!辛苦了!你们是功臣!大功臣!”

他拿起旁边一块待修的、同样布满裂痕的电视外壳碎片,眼神灼热:“就用这个!就用这台‘土压机’!把院里那些破壳子,全给我压出来!不用好看!只要结实!能装上按钮旋钮就行!”

“没问题!”老刘挣扎着爬起来,眼神凶狠,“老子跟它耗上了!压不出合格的壳子,老子不姓刘!”

赵电工也重重点头:“燃哥放心!我们轮班!人歇机器不歇!尽快把存货都弄出来!”

希望的火苗,在破败的修理棚里,在粗笨的“土压机”轰鸣中,再次顽强地燃烧起来!虽然微弱,却足以照亮前路!

就在这时!

“哐!哐哐!”

院门方向,突然传来一阵急促而粗暴的拍门声!不是敲门,是砸!带着一股子戾气!

棚子里的欢声笑语瞬间冻结!所有人都像被掐住了脖子,脸色骤变!

陈燃眼神一凛,迅速做了个噤声的手势,示意赵电工和老刘别动。他侧身贴在修理棚的门框边,透过破草帘子的缝隙,警惕地看向院门方向。

“陈燃!开门!快开门!”一个尖利又带着惶恐的女声在外面响起,是胖婶!

她怎么找到这儿来了?!陈燃的心猛地一沉!难道龙哥的人跟来了?

“胖婶?你怎么找到这儿的?”陈燃没开门,隔着门板沉声问。

“别管我怎么找来的!快开门!出大事了!”胖婶的声音带着哭腔,拍门更急了,“陈耀祖…陈耀祖他…他被龙哥抓走了!说…说是因为你!龙哥放话了,天黑之前见不到你人,就…就把陈耀祖扔护城河里喂鱼!”

陈耀祖被抓了?!

这个消息像颗炸弹,在陈燃脑子里轰然炸开!不是幸灾乐祸,而是瞬间涌起巨大的警惕和寒意!龙哥抓陈耀祖?为什么?因为他和陈燃的堂兄弟关系?还是因为昨晚陈耀祖院子失火丢钱的事,龙哥迁怒?或者…这根本就是龙哥设下的又一个圈套?用陈耀祖当饵,钓他陈燃这条鱼?!

胖婶还在外面哭嚎着砸门:“陈燃!你快开门啊!我知道你在里面!你不能见死不救啊!耀祖是你堂哥啊!龙哥说了,这事因你而起,就得你去解决!你要是不去…呜呜…耀祖就完了啊!”

哭声凄厉,在寒风中格外刺耳。

苏晚晴也从东屋跑了出来,脸色煞白,紧紧抓住陈燃的胳膊,眼神里充满了恐惧:“陈燃…别去!肯定是陷阱!”

赵电工和老刘也紧张地看着陈燃。

陈燃背靠着冰冷的土墙,听着门外胖婶那催命般的哭嚎,看着棚子里刚刚诞生、轰鸣着希望的“土压机”,又想起废料场三哥那冰冷的警告和黑洞洞的枪口…无数念头在脑中激烈碰撞!

去?九死一生!不去?陈耀祖死不死他不在乎,但龙哥的怒火必然会以更猛烈的方式烧过来!他现在根基未稳,这台“土压机”刚能喘气,柳条胡同这个破巢根本经不起龙哥的全力一击!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胖婶的哭嚎和砸门声越来越急,像催命的鼓点。

陈燃缓缓闭上眼睛,再睁开时,眼底只剩下一种近乎冷酷的平静和破釜沉舟的决断。他轻轻掰开苏晚晴冰凉的手,声音低沉却不容置疑:

“开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