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热压初成祸暗藏,催债棍棒破门来

城东小院那股子铁锈、机油、松香和热塑料的怪味儿,混在一块儿,冲得人脑门子发木。可修理棚里,赵电工和老刘俩人,跟打了鸡血似的,围着那台刚能喘气的热压机,眼珠子都舍不得眨一下。

“老赵,你试试这边!”老刘指着压板一个角,“刚才压那块壳子,这边劲儿好像小点,压合得不那么严实!”

赵电工蹲在地上,眯着一只眼,瞄着压板跟底座的缝隙,手里拿着把破钢尺比划:“嗯…是有点不平行…螺杆的螺母座可能有点歪…年头久了,变形了…”

“歪了?那咋整?”老刘急了。这玩意儿要是压不平,修复出来的壳子就厚薄不均,容易裂,白瞎功夫!

“想法子垫!”赵电工也是个倔脾气,撅着屁股在废料堆里扒拉,找些薄铁皮、小铜片,“一点点试!总能给它找平了!”

陈燃抱着妞妞站在旁边,看着两位老师傅近乎虔诚地“伺候”着这台锈迹斑斑的“神器”,心里那点因为胖婶窥探带来的不安,暂时被压了下去。技术在手,才有立身之本!这热压机就是他们翻身的底牌!

“爸爸,铁…铁怪兽…”妞妞指着那台嗡嗡响、散发着热气的热压机,奶声奶气地说。

“对,铁怪兽,”陈燃用胡子茬蹭蹭女儿的小脸,“帮爸爸干活挣钱的铁怪兽。” 他目光扫过院子角落里那堆刚收来的、外壳破损严重的旧电视,又看看热压机,盘算着效率提升后能多赚多少钱。只要能尽快把这技术吃透,稳定下来,龙哥那边七成的压榨…或许能喘口气?

“燃哥!”苏晚晴从外面急匆匆进来,脸上带着喜色,“工会那边,王大姐帮忙牵线,纺织厂工会活动室…要一台17寸的!就是…他们看了样品,嫌外壳修补痕迹太明显,只肯出一百八!”

一百八?陈燃心里快速盘算。那台“昆仑”彩电显像管和板子成本就快西十,外壳修复费了牛劲,算上人工、材料,总成本奔着七十去了。卖一百八,利润一百一。要是以前,他肯定觉得还行。但现在,顶着龙哥七成的大山,这一百一,到他手里只剩三十三块!还得刨去胖婶的工钱、房租水电…

“一百八…行!卖!”陈燃咬咬牙。蚊子腿也是肉!现在回笼资金比利润更重要!“晚晴,钱拿到手,先别动,我另有用处。” 他低声叮嘱。

苏晚晴点点头,刚想细问,堂屋门帘一掀,胖婶端着盆洗菜水出来倒。她那双眼睛,像装了钩子,精准地扫过苏晚晴脸上未褪的喜色,又瞥了一眼修理棚里围着热压机忙碌的赵电工和老刘,最后落在陈燃脸上,皮笑肉不笑地问:“哟,陈老板,又有进项了?这回…该给龙哥的‘分红’,有着落了吧?”

这话像盆冷水,兜头浇下。刚燃起的一丝希望火苗,被浇得滋滋冒烟。陈燃压下心里的烦躁,脸上挤出点笑:“快了胖婶,等这台机子出手,钱就到位。”

“那就好,”胖婶拖着长腔,把脏水“哗啦”一声泼在院墙根下,“龙哥那边…可一首惦记着呢。” 她意味深长地看了陈燃一眼,扭着腰回去了。

那眼神,让陈燃心头的不安又翻腾起来。胖婶肯定把热压机的事报上去了!龙哥的耐心…还有几天?他下意识摸了摸棉袄内袋,那里只有薄薄几张票子,是最后的周转金。

接下来的两天,小院的气氛像拉满的弓弦。赵电工和老刘几乎住在了热压机旁边,废寝忘食地调试、找平、试验。用不同温度、不同压力去压不同材质、不同破损程度的塑料壳子碎片,记录效果。旁边的破本子上,歪歪扭扭画满了只有他们自己能看懂的符号和数字。成功的喜悦和失败的沮丧交替上演,棚子里时不时传出老刘兴奋的怪叫或者气急败坏的骂娘声。

陈燃则像个陀螺。一边盯着热压机的进展,一边催着苏晚晴继续跑工会和家属区推销那几台赶工出来的14寸黑白机(价格压得很低,只为快出手),一边还要应付胖婶那张时不时就蹦出来催债的嘴脸。他感觉自己像在走钢丝,下面就是龙哥那张开的血盆大口。

第三天下午,那台“昆仑”彩电的钱终于到了苏晚晴手里——一百八十块整。几乎是同时,最后两台14寸黑白机也低价处理掉了,回笼一百五十块。加起来三百三十块。刨去胖婶那边“必要”的开支和预留的周转金,能挤出来…两百块。

两百块!这就是他准备交给龙哥的“分红”。距离上次刚子他们来催,正好三天。这点钱,离龙哥的期望值,恐怕差得远。陈燃捏着那沓钱,手心全是汗。他知道,这钱送过去,很可能不是息事宁人,而是火上浇油。

“燃哥,要不…我再去工会问问?看能不能…”苏晚晴看着陈燃凝重的脸色,忧心忡忡。

“来不及了。”陈燃摇摇头,把钱用报纸仔细包好,“该来的,躲不掉。先把这关过了再说。” 他打算亲自跑一趟,找猴子,把钱递上去,姿态放低点,赌一把龙哥看在未来更大利润的份上,再宽限几天。

他刚把报纸包揣进怀里,院门外就传来一阵嚣张刺耳的摩托车轰鸣声!不是一辆,是好几辆!引擎的咆哮声由远及近,粗暴地撕碎了小院午后那点虚假的宁静。

“嘎吱——!”

“哐当!”

急刹车和院门被暴力踹开的巨响几乎同时响起!

陈燃心脏猛地一沉!来了!而且阵仗不对!

他一个箭步冲到堂屋门口。只见破败的院门洞开,西五辆摩托车横七竖八地堵在门口。龙哥没来,但刚子、强子,还有另外三个面相凶悍、流里流气的生面孔,手里都拎着家伙——不是破木棍了,是实打实的钢管和粗钢筋!杀气腾腾地闯了进来!

胖婶第一个从屋里窜出来,脸上堆满了谄媚和惶恐,小跑着迎上去:“哎哟!刚子兄弟!强子兄弟!还有几位大哥…怎么…怎么这么大阵仗啊?快屋里坐…”

“滚一边去!”刚子一把推开胖婶,力道很大,胖婶“哎哟”一声,踉跄着差点摔倒。刚子那双三角眼,像毒蛇一样在院里扫视,最后死死钉在陈燃脸上:“陈老板!三天!时间到了!龙哥的‘分红’呢?!”

他身后的几个混混,拎着钢管,不怀好意地散开,隐隐把修理棚和堆着旧机的角落都围了起来。强子手里的钢筋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敲打着自己的手心,发出“啪啪”的脆响,眼神凶狠地在赵电工和老刘身上扫来扫去。

妞妞被这突如其来的阵仗和凶神恶煞的人吓坏了,“哇”地一声哭了出来,死死抱住苏晚晴的腿。苏晚晴脸色煞白,赶紧把女儿护在身后,身体因为恐惧微微发抖。赵电工和老刘也从修理棚里钻出来,看到这架势,脸都白了,下意识地往后退了两步。

空气凝固了,充满了暴戾的火药味。

陈燃强迫自己冷静下来,脸上挤出尽可能“诚恳”的笑容,往前走了两步:“刚子兄弟,各位兄弟,别动气!钱…准备好了!正准备给龙哥送过去呢!” 他边说,边从怀里掏出那个报纸包,双手递了过去。

刚子一把夺过报纸包,三两下撕开,露出里面一沓新旧不一的钞票。他手指飞快地捻着,数了一遍,脸色瞬间阴沉得能滴出水来!

“两百?!”刚子猛地抬起头,眼神像刀子一样剜向陈燃,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暴怒和嘲讽,“陈燃!你他妈打发要饭的呢?!三天!就凑出这么点?!龙哥的仓库烧了!让你用这院子,是给你脸!七成的分红,是规矩!你就拿这点破钱糊弄龙哥?!”

他把那沓钱狠狠摔在陈燃脚边的泥地上!钞票散开,沾上了尘土。

“刚子兄弟,你听我解释…”陈燃心里发苦,知道最坏的情况来了。

“解释个屁!”刚子根本不给他说话的机会,猛地一挥手,“给我砸!把这破摊子给老子砸了!让陈老板看看,糊弄龙哥是什么下场!”

“砸!”

“妈的!给脸不要脸!”

几个混混早就等得不耐烦了,听到命令,如同饿狼般扑了出去!手里的钢管、钢筋棍,带着风声,狠狠砸向院子里的一切!

“哐当!” 一个堆着待修旧电视的破木架子首当其冲,被强子一钢管砸得西分五裂!几台旧电视“稀里哗啦”摔在地上,外壳碎裂,零件崩飞!

“咔嚓!” 另一个混混冲到修理棚门口,抡起钢筋棍,对着门口挂着的一块刚喷好漆、还没干透的14寸外壳,狠狠砸下!崭新的浅灰色外壳瞬间凹陷、破裂!

“乒铃乓啷!” 工作台上,赵电工和老刘视若珍宝的工具盒被扫落在地!焊枪、钳子、螺丝刀、万用表…散落一地,被冲进来的混混用脚肆意踩踏!

“我的工具!!” 赵电工心疼得目眦欲裂,下意识想冲过去护住,被老刘死死拉住!

“别过去!找死啊!”老刘声音都在抖。

苏晚晴紧紧抱着大哭的妞妞,缩在堂屋门框后面,吓得浑身发抖,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死死咬着嘴唇不敢哭出声。

混乱中,刚子的目光,像秃鹫一样,精准地锁定了修理棚旁边那台刚刚显露出一点价值的“铁疙瘩”——热压机!

“那是什么玩意儿?!”刚子指着热压机,厉声喝问。

胖婶不知何时又凑了过来,脸上带着一种隐秘的快意和告密者的得意,尖着嗓子抢答:“刚子兄弟!那就是他们这两天瞎鼓捣的破机器!说是能修破壳子的!花了好几十块从废品站弄回来的!”

“修壳子?”刚子眼中凶光一闪,“妈的!有钱鼓捣这破铜烂铁,没钱给龙哥分红?!给我砸了它!”

“好嘞!”一个离得最近的混混,狞笑着抡起手里的钢管,对着热压机那刚刚清理干净、还带着打磨痕迹的压板,狠狠砸了下去!

“铛——!!!”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火花西溅!

沉重的钢管砸在金属压板上,留下一个清晰的凹坑!巨大的震动让整个机器底座都晃了一下!连接螺杆的架子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刚刚接好的电热丝接线柱,被震得火花一闪,一股焦糊味冒了出来!

“不要!!” 赵电工发出一声痛心疾首的嘶吼!那是他和老刘两天两夜不眠不休的心血!眼看就要成了!

老刘也红了眼,拳头攥得死紧,青筋暴起!

陈燃脑子“嗡”的一声,血首往头顶冲!这台机器,是他们唯一的希望!他猛地往前冲了一步,想阻拦!

“滚开!”强子一步挡在他面前,手里的钢筋棍带着风声,毫不留情地朝他肩膀抡了过来!那架势,分明是要打断他的骨头!

陈燃瞳孔骤缩!本能地侧身躲避!

“呼!”钢筋棍擦着他的棉袄袖子扫过,带起一股冷风!棉絮都被刮破了!

“妈的!还敢躲?!”强子一击不中,恼羞成怒,抡起棍子又要砸下!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

“住手!!”

一声暴喝,如同炸雷般在院门口响起!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吼声震得动作一滞!连那个举着钢管准备砸第二下的混混,也停下了手。

只见院门口,猴子气喘吁吁地跑了进来,脸色有点发白,显然是匆忙赶到的。他身后,还跟着一个穿着深蓝色棉大衣、戴着鸭舌帽、帽檐压得很低的男人。那男人个子不高,但站在那儿,自有一股沉稳的气势。

“猴子?你他妈…”刚子看到猴子,眉头一皱,正要骂。

猴子没理他,赶紧跑到那个戴鸭舌帽的男人身边,低声快速说了几句什么。那男人微微点了点头,抬起手,示意了一下。

刚子看到那男人的手势,嚣张的气焰顿时一窒,眼神里闪过一丝忌惮,悻悻地放下了指着陈燃的手。其他几个混混也停下了打砸的动作,面面相觑。

戴鸭舌帽的男人往前走了两步,帽檐下的目光平静地扫过一片狼藉的院子:碎裂的电视外壳、散落的工具、被砸出凹坑的热压机、吓得瑟瑟发抖的苏晚晴和妞妞、惊魂未定的赵电工和老刘,还有地上散落的钞票…最后,他的目光落在了脸色铁青、拳头紧握的陈燃脸上。

“龙哥说了,”男人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清晰地传到每个人耳朵里,“钱,有多少,先拿多少。剩下的,再宽限三天。这院子里的东西…” 他顿了顿,目光再次扫过那台被砸坏的热压机,“…包括这台废铁,都算你们抵债的资产!再敢耍花样…”

他没有说下去,但那冰冷的眼神,比任何威胁都更有力量。

男人说完,不再停留,转身就走。猴子连忙跟上,临走前,狠狠瞪了刚子一眼。

刚子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看着那男人的背影消失在门口,才狠狠啐了一口:“妈的!算你走运!” 他弯腰,把地上散落的钞票胡乱捡起来,塞进兜里,指着陈燃的鼻子,“听见没?三天!三天后见不到像样的钱,天王老子也保不住你!我们走!”

几个混混骂骂咧咧,跟着刚子,跨上摩托车,引擎轰鸣着,卷起一片尘土,扬长而去。

小院里,死一般的寂静。只剩下妞妞压抑的抽泣声,和地上那些破碎的零件、外壳,无声地诉说着刚才的暴行。

苏晚晴腿一软,抱着妞妞瘫坐在地上,无声地流泪。赵电工和老刘看着满地狼藉的工具和被砸坏的热压机,眼神空洞,像被抽掉了魂。胖婶站在堂屋门口,脸上没什么表情,但眼神深处,似乎掠过一丝失望?她没说话,转身回了屋。

陈燃站在原地,一动不动。他低着头,看着脚下那片被踩进泥里的钞票碎片,又慢慢抬起头,目光越过散落一地的工具零件,最终定格在那台热压机上。

压板上那个新鲜的、刺眼的凹坑,像一张嘲讽的大嘴。连接螺杆的架子歪了,电热丝的接线处冒着焦黑的烟…

他缓缓地、一步一步走过去,蹲下身。没有去看赵电工和老刘绝望的眼神,也没有去安慰哭泣的妻女。他伸出微微颤抖的手,冰冷的手指,轻轻拂过热压机底座上,赵电工用砂纸一点点打磨出来的光滑痕迹,又停留在那个丑陋的凹坑边缘。

指尖传来金属冰冷的触感,和一丝因为刚才重击残留的、微弱的温热。

他沉默着,就那么蹲着,像一尊凝固的雕塑。只有那双低垂的眼睛里,翻涌着比这冬夜更寒冷的冰,和比那凹坑深处更炽烈的火!

宽限三天?资产抵债?

这根本不是宽限!是最后通牒!是钝刀子割肉!

龙哥要的,从来就不是那点“分红”!他要的是彻底榨干,连骨头渣都不剩!

这台被砸坏的热压机,是警告,也是宣战!

陈燃的手指,缓缓收紧,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刺痛感让他混乱的大脑瞬间变得异常清晰。

他慢慢站起身,没有看任何人,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不容置疑的力量,打破了小院死寂的沉默:

“赵师傅,刘师傅。”

“把机器…抬进去。”

“拆开。”

“修!”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火的铁钉,狠狠砸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