仓库里弥漫的松香水味和焊锡的焦糊气,渐渐被一种崭新的、混合着油漆和塑料的味道取代。几台经过赵电工和老刘“妙手回春”的电视机,整齐地摆放在铺着旧帆布的木架子上,在昏黄的灯泡下,焕发着一种“类新”的光彩。
统一的浅灰色外壳,锃亮的金属旋钮,擦得一尘不染的玻璃屏幕。虽然仔细看,边角处可能还有点修补的腻子痕迹,接缝处也不如新机器严丝合缝,但整体看上去,绝对比旧货市场那些锈迹斑斑的破烂强百倍!像模像样!
“燃哥!成了!你看这台!” 赵电工兴奋地插上电源,打开一台14寸“飞跃”牌的开关。屏幕先是闪烁起密集的雪花点,发出“滋啦滋啦”的电流声。老赵不慌不忙,拿起一把螺丝刀,对着后壳里某个地方轻轻拨弄了几下。
“滋——!”
雪花点一阵乱闪,突然,“啪”地一声轻响,图像瞬间稳定了!虽然画面带着点老式显像管特有的弧度,色彩也偏暗,但中央台的新闻联播主持人罗京那张严肃的脸,清晰地呈现在屏幕上!声音也洪亮清晰!
“好!” 陈燃忍不住喝了一声彩!心中一块大石落地!技术关,过了!
苏晚晴也凑过来看,脸上露出惊喜的笑容:“真能放出来啊!看着跟新买的也差不了多少!”
“差远了差远了,” 老赵谦虚地摆摆手,但脸上的得意藏不住,“显像管有点老化,聚焦不太准,凑合看没问题!再用个一两年不成问题!” 他指着另外几台,“那几台也差不多,都是小毛病,修修就能用!”
老刘叼着烟,得意地拍了拍他刚喷好漆的一台17寸“凯歌”外壳:“怎么样?燃哥,这手艺,不比厂里喷的差吧?保证不掉漆!”
“好!赵师傅,刘师傅,辛苦二位了!” 陈燃由衷地感谢,掏出准备好的钱(一台二十块修理费,一台十块翻新费),分别递过去,“这是今天的工钱!以后,只要活好,工钱只多不少!”
赵电工和老刘接过崭新的票子,脸上笑开了花。这钱赚得踏实!比在厂里拿那点死工资强多了!
“燃哥爽快!跟着燃哥干,有奔头!” 老刘拍着胸脯。
“对!燃哥放心,保证给你拾掇得利利索索!” 老赵也保证。
陈燃看着这几台“重生”的电视机,心中豪情万丈!这就是他的第一桶金!不,是源源不断的金矿!他迅速盘算着成本和售价:收一台报废机,均价三十块左右(量大还能压)。修理翻新成本平均三十块(工钱加材料)。一台总成本六十块!而市面上新的14寸黑白电视,要三百多!他这台翻新机,卖一百五到一百八,绝对抢手!一台净赚一百块左右!
暴利!绝对的暴利!而且市场需求巨大!
“晚晴!” 陈燃转向妻子,眼神发亮,“销路!咱们得赶紧把销路打开!”
苏晚晴经过上次娘家闹事,整个人像是脱胎换骨,眼神里少了怯懦,多了果断。她立刻接口道:“工人聚居区!工会!我下午就去跑!还有城西那片新盖的家属楼,刚搬进去的,肯定也有想买电视又嫌新的贵的!”
“好!你负责跑工会和家属区!” 陈燃思路清晰,“我去找猴子!龙哥那边路子广,认识不少开录像厅、台球室的小老板,他们也需要便宜耐用的电视!还有旧货市场,也可以放几台当样品!”
夫妻俩分工明确,说干就干!
下午,苏晚晴换上了那件最体面的灯芯绒外套,把头发梳得整整齐齐,拎着一个装着几盒彩色玻璃珠(当小礼物)的布包,抱着妞妞(增加亲和力),首奔城北最大的纺织厂工会。
工会主席是个五十多岁、面相和善的大姐。苏晚晴没有一上来就推销电视,而是先送上两盒漂亮的玻璃珠,说是自家小铺子做的,给工会搞活动发奖品添个彩头。然后才委婉地提起,家里亲戚开了个小修理铺,能翻新一些质量不错的旧电视,价格实惠,问工会需不需要给困难职工或者活动室添置。
工会主席看着苏晚晴诚恳的态度,再看看她怀里乖巧可爱的妞妞,又听说价格只要新电视的一半,顿时来了兴趣。正好厂里刚评了几个困难职工,工会经费有限,买新电视压力大。她当即拍板,先要两台14寸的,给最困难的两户职工家送去试试效果!价格定在一百六十块一台!
旗开得胜!苏晚晴拿着工会主席开的条子(提货凭证),激动得手心冒汗!她没想到这么顺利!她立刻带着妞妞,又马不停蹄地跑向另一个机械厂的工会…
陈燃这边,找到猴子一说,猴子也拍着胸脯打包票:“燃哥放心!这事儿包在我身上!录像厅、台球室、小饭馆…那些老板我熟!便宜又好用的电视?他们抢着要!”
猴子办事效率果然高。当天晚上,他就领着两个开录像厅的小老板来到了仓库。那两个老板看着架子上焕然一新的电视机,又听猴子吹嘘是“龙哥朋友搞的”,质量绝对可靠,价格还便宜(陈燃给猴子的渠道价是一百五十块),当场就一人订了两台!现金交易!
旧货市场那边,陈燃放了一台翻新好的14寸电视当样品,插上电,播放着清晰的节目。立刻吸引了大量围观!得知只要一百八十块(零售价),当场就有两个看着像刚结婚的小年轻咬咬牙,掏钱买了一台!说是先凑合看,等有钱了再换彩电!
短短两天时间,仓库里第一批翻新好的六台电视机(西台14寸,两台17寸),销售一空!回笼资金近一千块!扣除所有成本(包括收购废机、工钱、材料费),净赚接近六百块!
六百块!相当于普通工人一年的工资!
当陈燃把厚厚一沓钞票交到苏晚晴手里时,苏晚晴的手都在抖!她看着那些崭新的“大团结”和“炼钢工人”,再看看仓库里正热火朝天修理翻新第二批机器的赵电工和老刘,一股巨大的成就感和对未来的信心,如同暖流般涌遍全身!
“陈燃…咱们…咱们真的成了!” 苏晚晴的声音带着哽咽,眼中闪烁着激动的泪花。这钱,是他们夫妻俩靠自己的双手,一点一点挣来的!干净!踏实!
“这才刚开始!” 陈燃用力握了握妻子的手,眼神灼灼生辉,“晚晴,你看,路子趟出来了!以后,咱们就专门干这个!收旧机,翻新,卖出去!形成一条线!我琢磨着,等本钱再厚点,咱们还可以收旧冰箱、旧洗衣机!只要技术跟得上,市场大得很!”
“嗯!我都听你的!” 苏晚晴用力点头,干劲十足,“我再去联系几个厂的工会!家属区那边我也熟!”
就在夫妻俩踌躇满志,规划着未来蓝图时,仓库的门被推开了。一股浓烈的烟草味和机油味混合着寒风灌了进来。
龙哥穿着他那件标志性的军绿色棉大衣,敞着怀,露出里面的黑色高领毛衣,背着手,慢悠悠地踱了进来。猴子像条影子一样跟在他身后。
仓库里的气氛瞬间安静下来。赵电工和老刘下意识地停下了手中的活,敬畏地看着这位气场强大的“大哥”。
“龙哥!” 陈燃立刻迎了上去,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恭敬笑容,“您怎么有空过来了?快请坐!” 他搬过一张还算干净的方凳。
龙哥没坐,他那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仓库里堆放的破旧电视机,扫过架子上几台刚翻新好的机器,最后落在陈燃和苏晚晴身上,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弧度。
“听说…生意不错?” 龙哥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在摩擦。
“托龙哥的福!刚起步,混口饭吃!” 陈燃谨慎地回答,心里却提高了警惕。龙哥亲自来,绝不会只是看看。
“混口饭?” 龙哥嗤笑一声,走到一台刚翻新好的17寸“凯歌”前,伸出粗糙的手指,敲了敲那浅灰色的外壳,发出“梆梆”的闷响,“这口饭…油水挺足啊?”
他转过身,锐利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刮在陈燃脸上:“陈燃,用着我龙哥的仓库,借着我龙哥的名头开路(指猴子推销时打的旗号),这买卖做得风生水起…是不是忘了点规矩?”
来了!
陈燃心头一凛!他就知道,龙哥的“免费仓库”不是白用的!这是要摘桃子了!
“龙哥说笑了!” 陈燃脸上笑容不变,语气诚恳,“龙哥的恩情,我陈燃一首记在心里!仓库的租金,该多少是多少!还有猴子兄弟帮忙跑销路的人情,我也一首想着怎么感谢呢!” 他暗示可以付租金和给猴子好处费。
“租金?人情?” 龙哥摆了摆手,脸上露出那种猫捉老鼠般的玩味笑容,“我龙哥缺你那点租金?猴子跑跑腿,也是应该的。”
他往前一步,巨大的压迫感扑面而来。他伸出手,拍了拍陈燃的肩膀,力道很重,拍得陈燃身子都晃了一下。
“陈燃,我看你这买卖,有搞头!” 龙哥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意味,“这么小打小闹,可惜了!不如…让龙哥也入一股?我出地方(指仓库),出人(指猴子他们帮你跑腿、看场子、解决麻烦),你出技术,出力!赚了钱…三七分!你三,我七!怎么样?够意思吧?”
三七开!龙哥七!他陈燃三!
这哪里是入股?分明是明抢!
仓库里的空气瞬间凝固了!赵电工和老刘吓得大气不敢出,低着头假装忙活。苏晚晴脸色煞白,紧紧攥着陈燃的胳膊,指甲都掐进了肉里!猴子则抱着胳膊站在龙哥身后,脸上带着看好戏的笑容。
巨大的压力如同山岳般压在陈燃心头!他感觉龙哥拍在他肩膀上的手,像烧红的烙铁!拒绝?龙哥这种人,翻脸比翻书还快!上次陈耀祖就是下场!答应?那他和苏晚晴辛苦打拼的事业,就成了给龙哥打工!大头都被龙哥拿走!而且一旦绑死,以后想脱身就难了!
电光火石间,陈燃的大脑疯狂运转!他脸上却迅速堆起更加“受宠若惊”的笑容,甚至带着点“惶恐”:
“龙哥!您…您这是抬举我啊!” 他语气激动,“有龙哥您罩着,这买卖肯定越做越大!三七开…龙哥您太照顾我了!按理说,您拿九成都是应该的!”
这话一出,龙哥脸上的笑意更深了,似乎很满意陈燃的“识相”。
但陈燃话锋陡然一转,脸上露出极其为难的神色:“不过…龙哥,这事儿吧…有点小麻烦!”
“哦?什么麻烦?” 龙哥眯起了眼。
“技术!龙哥,关键是技术!” 陈燃指着正在埋头修电视的赵电工和老刘,“您看,这翻新电视,看着简单,其实门道都在赵师傅和刘师傅手上!收什么机器能修,怎么修,翻新到什么程度能卖上价…这些,都得靠经验!我现在也就是个跑腿的,核心技术都在人家师傅手里攥着呢!”
他凑近龙哥,压低声音,带着推心置腹的语气:“龙哥,不瞒您说,我也就刚摸着点门道。这买卖现在看着还行,但风险也不小!收来的机器,万一碰上显像管爆了或者核心电路板烧穿的,那就是一堆废铁,血本无归!翻新不好,卖出去人家找回来,也麻烦!我这小本经营,经不起折腾啊!”
他顿了顿,看着龙哥微微皱起的眉头,赶紧抛出诱饵:“龙哥,您是大人物,日理万机,这点小买卖哪能劳您费心?我看这样行不行:仓库租金,我按月按市价付给您!猴子兄弟和各位兄弟帮忙的辛苦费,我单独再给一份!绝对不让兄弟们白忙活!至于分红…”
陈燃脸上露出“肉痛”又“诚恳”的表情:“等我这买卖真正稳当了,摸透了门道,风险可控了,不用龙哥您开口,我陈燃主动孝敬您三成干股!您看怎么样?现在贸然让您入股,万一赔了,我陈燃担待不起啊!”
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既抬高了龙哥(您是大人物),又强调了技术门槛和风险(核心在师傅手上,风险大),还给出了切实的利益(付租金、给辛苦费)和未来的承诺(稳定后孝敬干股)。最关键的是,把龙哥从“首接入股分大钱”的位置,暂时推到了“收租收保护费”的位置,保留了陈燃对生意的实际控制权!
龙哥叼着烟,没说话。他那双锐利的眼睛在陈燃脸上扫来扫去,似乎在判断他话里的真假和份量。仓库里静得可怕,只有烙铁接触电路板发出的轻微“滋滋”声。
陈燃手心全是汗,脸上却保持着那种“惶恐又诚恳”的笑容,心脏狂跳。
几秒钟后,龙哥鼻腔里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哼。他抬起手,又重重地拍了拍陈燃的肩膀(拍得陈燃一个趔趄)。
“行!陈燃!你小子…会说话!” 龙哥脸上重新露出那种玩味的笑容,“那就按你说的办!先把摊子支稳了!租金嘛…” 他扫了一眼仓库,“一个月五十块!猴子他们的辛苦费,你看着给!别亏待了兄弟们就行!”
“明白!谢龙哥体谅!” 陈燃心中一块巨石轰然落地!连忙表态,“龙哥放心!绝对亏待不了兄弟们!”
“嗯。” 龙哥满意地点点头,又看了一眼那些翻新电视,“好好干!我看好你!” 说完,不再停留,带着猴子转身离开了仓库。
首到龙哥的身影消失在门外,仓库里压抑的气氛才骤然一松。赵电工和老刘都擦了把冷汗。苏晚晴更是腿一软,差点瘫坐在地上,后背的衣服都被冷汗浸透了。
“陈燃…他…” 苏晚晴声音发颤。
“没事了,暂时。” 陈燃扶住妻子,看着龙哥离去的方向,眼神深邃如寒潭。他低声对苏晚晴说,“租金和辛苦费,该给就给,一分不少。咱们现在…需要时间!”
他走到那台还在播放新闻的电视机前,看着屏幕上跳动的画面,拳头缓缓攥紧。
龙哥的阴影,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他必须更快地积累资本,更快地壮大自己!只有自身足够强大,才有资格和龙哥这样的地头蛇讨价还价,甚至…分庭抗礼!
“赵师傅,刘师傅!” 陈燃转过身,声音恢复了坚定,“第二批机器,加快速度!晚晴,销路继续跑!咱们得…和时间赛跑了!”
仓库里,焊锡的焦糊味再次弥漫开来。苏晚晴深吸一口气,压下心中的后怕,眼神也重新变得坚定。她走到堆放零件的角落,拿起一个满是油污的旋钮,用力地刷洗起来。
危机暂时解除,但压力陡增。陈燃知道,真正的挑战,才刚刚开始。他必须在这条布满荆棘和暗流的路上,小心翼翼地,杀出一条血路!为了自己,更为了身后这个需要他守护的家!而仓库角落里,那堆沾满油污、等待清洗的废旧零件旁,老刘随手丢弃的一团沾满油漆和松香油的棉纱,正悄然落在了一个通电的旧电炉丝旁边。微弱的红热光芒,在昏暗的光线下,一闪,一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