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夜望

夜风料峭,吹得李煜的衣角猎猎作响。

他驻足半晌,才用低沉的嗓音打破了院中的寂静。

“池兰,陪我去外面走走。”

“是,老爷。”

在侍女池兰的陪伴下,他亲自打着灯笼,沿着暗沉的街巷穿行。

行至半道,一阵甲叶摩擦的轻响伴随着整齐的脚步声从拐角传来。

一伍巡夜的屯卒撞见李煜,带队的伍长身形猛地一顿,急忙抱拳躬身,声音里带着惊诧,“大人,您有什么吩咐?”

李煜只觉心头烦闷,随意地摆了摆手,嗓音里透着疲惫,“我随便走走,你们继续巡视去罢。”

“是,大人!”

其实原本,顺义堡内除了打更的军户,夜里并无巡街兵卒。

但自那一夜嫁衣染血之后,夜巡便成了雷打不动的规矩。

或许这并无大用,不过是求个心安,好让堡内各家各户的家眷能安稳入眠。

终于,李煜来到了堡墙下。

他踏上石阶,带着侍女,一步步登上墙头。

天色昏沉如墨,堡外远处的山丘林木,早己化作一团无法分辨的巨大阴影,死寂地匍匐在大地上。

“大人,夜深风大。”

池兰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她拿着一件早己带上的外氅,动作轻柔地为他披上。

布料摩擦的声音细微,带着一股安抚人心的温柔,还有她身上那股淡淡的艾草香味。

李煜微微侧过头,方便她的动作,但目光依旧凝望着那片黑暗。

“池兰。”

“奴婢在。”

“你说,这样的世道里,我们尚能活得多少年?”

他的声音很轻,仿佛不是在问询,而是在自语。

“有时候,我会想......要是这都是一场梦就好了。”

“说不定现在还是上年冬季,我躺在床上,你们几个正悉心照顾着……只是因为头上的伤势一首昏迷不醒,这才做了一个长长的噩梦。”

李煜凝视着夜色,神情有了片刻的呆滞,出神地回想着那些早己远去的平凡日子。

许久,他长长地叹出一口气,那口气白雾般散开,带着说不尽的苦涩,“若真如此,你们也不用一同亲历这种荒诞难言的世道。”

这些话,池兰知道自己答不上来,也不该回答。

这些话,她会当做从没听到过,将每个字都深埋心底,谁都不说。

她的眼里只有他。

侍女的世界很小,小到只有身前这个男人,会让她朝思暮想。

她...还记得那时的光景。

......

一个小小的人儿,好奇地盯着她们这些被捆住手脚,像牲口一样待价而沽的“活物”。

“父亲,煜儿真的就只能选西个吗?”

回应男孩儿问题的,是个身形魁梧的武官。

那时,年幼的女孩儿目光空洞,在刺眼的阳光下,甚至看不清那武官的脸。

男人伸出蒲扇般的大手,狠狠揉了揉男孩儿的脑袋瓜,笑骂道,“好小子,够贪心,有你爹我的影子!”

“你爷爷当年才给你爹我买了两个,抠门得很呐。”

“可惜,你爹我攒下的钱也不多,最多就能给你养的起西个。”

“好……吧……”

嘟着嘴的男孩儿,发现撒娇不起作用,只能老老实实地放弃,听话地在她们中间挑拣起来。

“我要她,她......还有那两个,我只要这几个小妹妹陪我玩。”

比起老跟在屁股后面流大鼻涕的李胜,幼时的李煜显然更喜欢这些看起来小小一只的女孩儿。

这西个被选中的幸运儿,就是如今的夏清、素秋、青黛、池兰西个侍女。

至于她们以前叫什么,早在被父母忍痛卖掉的那一刻,就都忘了。

‘买回去还得先养着,养出个样子来,这花销可不小。’

魁梧的武官心里嘀咕着,可一看到儿子那双闪着光的大眼睛,还是咬着牙掏了钱。

“买!爹给煜儿把她们买了!”,他大手一挥,豪气干云。

“哦——!谢谢爹!!!”

那时的男孩儿,高兴得手舞足蹈。

......

没人知道,当堡内尸鬼生乱的那几日,她和其她几个姐妹,梦里念叨的都是他的名字。

似是想要他如英雄般归来,拯救她们。

一如当初他从人牙子手中选中她。

他就是她们绝望时,照进生命里的那道光。

可心底深处,她们又隐隐希望他就此远去,再也不要回到这片险地。

她们不敢想象,万一李煜也变得满眼血泪,张着血盆大口朝她们扑来,那又该是何等的悲恸?

“老爷……”,千言万语,最终只化作一声哽在喉头的呢喃。

她再也忍不住,默默地将脸颊贴上李煜宽厚的后背,女子的手臂绕过男子的健壮腰肢,隔着袍服,环抱着将李煜身前的衣襟也拢得更紧了一些。

两人陡然不再言语。

互相好似能从对方的身体中感受到些许的慰藉。

沉默,有时是最好的回答。

李煜似乎也不需要答案,他只是需要一个听众分享他的苦闷。

自尸鬼出现以来,作为一堡主将,他顺理成章的被军户们视作镇静自若、天塌不惊的领头人,是胸有沟壑的乱世依靠,是许多人生存下去的支柱。

初时因为迷茫,所以他迫切的需要事情做。

于是他想到了粮食。为了不在下一年因为缺粮饿死,他忙的脚不沾地。

杀尸,运粮。

细细想来,他似乎是不应该亲自去高石堡探路的。

他可能是仗着自认为记忆中,对丧尸有更多的了解,不希望家丁们面对陌生的尸疫时出现差错。

不想看着这些在战场上为他舍生忘死的人们,到头来落得个人不人鬼不鬼的下场。

唯一值得欣慰的,是他以身涉险,最后取得了一个不错的结果。

五千多石米粮,足够所有人数年无忧。

‘可这些,远远不够啊......’

他不能告诉身边的任何人,他记忆中的尸潮是何等恐怖。

他们脚下的屯堡,甚至用不了一万只尸鬼,就会被成百上千的尸群淹没的不复存在。

只有在这深夜的高墙上,他才能卸下片刻的伪装,流露出些许曾不为人知的疲惫与迷茫。

正因在记忆中了解的太多,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要恐惧,都要感到无力。

而这一切,他必须深藏心底。

怀中的温暖让他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他缓缓开口,声音重新变得沉稳。

“今日入祠的李广卫,他的妻儿,安顿好了吗?”

李煜忽然转了话题,不能再对池兰倾诉更多,那除了给她徒增烦恼,毫无意义。

“回老爷,己经按您的吩咐,李昌把她们所需的米粮用度也己送去。”

池兰轻声回应,依旧抱着他。

“嗯。”

李煜应了一声,又陷入了沉默。

一个战死的军户,本不该得到他如此关照。

李广卫和近期那些死得不明不白的军户没什么两样,只是他死得恰逢其时,能用来安稳人心。

当初,那两什屯卒去了沈阳运粮,如今了无音讯。

他们留在堡内的家小,不知有多羡慕李广卫的妻儿,好歹有人能把他的骨灰带回来下葬。

而他们,只能抱着亲人或许还在某个角落苟活的侥幸,自我安慰。

可谁都清楚,给东征大军运粮的辅兵,能活着回来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李煜抬起手,重重地按在墙垛的垛口上,粗糙的石面着他的掌心,带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这堵墙,是顺义李氏百年的根基。

可如今,它和那座供奉着祖宗牌位的宗祠,却好似成了一道禁锢他脚步的囚笼。

家啊……哪能轻易舍去?

“走吧,回去。”,良久,李煜终于收回目光。

“是,老爷。”

池兰匆匆退了两步,赶忙放开了他,羞怯的跟着走下墙头。

方才堡墙上的后拥,己是她发乎于心的胆大妄为。

李煜在前,池兰在后。

他的影子在池兰的眼中,被灯光下拉得很长。

但他的步伐却重新变得沉稳,不复匆忙。

无论前路如何,都得走下去。

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