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前,李煜去探望了那位驾车冲尸,临危救场的老丈。
‘嘎吱——’
“嘶——,是谁?”
里屋传来一道虚弱的声音,带着刚从疼痛中缓过神来的迷糊。
老汉的精神好了许多。
回到驿站后,有人给他灌下了一大碗麻沸汤,该换的药,也总算是换上了。
总算是不至于反复疼晕过去。
他这个年纪,每次昏倒后还能不能醒过来都是两说。
“是我。”
李煜的身影慢了半拍,才走入了老汉的视线。
“嘶——!”
看清来人,老汉浑身一震,竟下意识地就要挣扎起身。
这个动作瞬间牵动了他满身的伤口,剧痛让他倒吸一口凉气,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李煜上前,帮着把他身子扶正,“伤成这样,就别讲究这些虚礼了。”
“是,是...嘶——”
老汉这才作罢,用完好的右手轻拢着打了夹板的左臂,身体在硬板床上笨拙地蛄蛹了几下,才重新找到一个能让自己呼吸顺畅些的姿势。
那条率先落地的胳膊,断了。
不幸中的万幸是,腿没折,只是些皮肉筋骨的拉伤,养养就好。
“让百户大人您见笑了,见笑了。”
老汉喘着气,脸上挤出一丝歉意的笑。
“小老儿只能这么躺着了,实在不能轻动。”
李煜没说太多,只是伸手虚按一下,示意他放心躺着,这是独属于伤者和功臣的特权。
“我记得,老丈是叫......李继胜?”
这个名字,是他特地找人问来的,又在脑中过了一遍军户名录,才确认无误。
“小老儿确实是这个名。”
李煜点点头。
既然姓李,那便不是外人。
顺义堡中的李姓,若非同宗,便是他祖父、父亲辈收下的义子家丁,在此地繁衍出的后代。
李煜摆摆手,显然老汉不必继续如此谦卑。
凭他奔六的年纪,见官不礼也没人会真的计较。
“说起来,我倒是好奇。”
“老丈当时是如何想到那般临机应变的?”
驱马冲尸。
这西个字说来简单,做起来却是另一回事。
这其中,不止需要对驭马、驾车足够的熟稔,更要有把生死置之度外的胆气,和在电光火石间做出最优判断的智慧。
此三者缺一不可。
眼前这位看似普通的老汉,绝不简单。
......
似乎是李煜的态度让他放下了拘谨,老汉浑浊的眼中泛起一丝追忆。
“小少爷有所不知,小老儿以前,是您祖父的家丁。”
称呼的转变,自然而然。
从“百户大人”,变成了“小少爷”。
“其实,我本不姓李。”想到往事,老汉的神情难免有些惆怅。
李煜来了兴趣,枯燥压抑的日子里,听听别人尘封的往事,也算是一种难得的消遣。
“愿闻其详。”
有人愿意听他聊自己的峥嵘岁月,老汉的话匣子一下就打开了。
“当年,我家是青州的农户,我是长子,旁人都叫我赵九,听说是因我出生那年,是老皇帝登基的第九年。”
“后来遭了灾,地动,房子塌了,我娘当场就埋在了里头。”
“熬不下去,先是卖地,后来干脆当了流民。路上,我爹又把小妹卖了,换了口粮……”
提起那个连样貌都忘记的小妹,年过五旬的老汉,眼神里依旧是化不开的难过。
“小少爷您也知道,卖出去的娃......就是奴籍,一辈子都改不了了。”
这也是即使再难再饿,他也始终没被他父亲卖掉的原因。
家中传承香火的男儿,不到最后一刻,自然是不甘心卖于高门。
做了奴,那是断了往后不知道多少代人的路。
......
“后来朝廷发榜,说是迁民实边,去幽州,管饭,还分地。”
“到了之后,才知道,是迁民添军。”
他们成了军户。
听着不错,军户好歹是上等户籍,理论上能和士人、农户一样科考。
“说是分五十亩地,到手的,也就两三亩活不下去的薄田。”
“后来我才知道,迁来的难民人都还没到,属于他们的好地,就己经被分完了。”那张遍布沟壑的老脸,此刻皱得像一张揉烂的堪舆图。
“兜兜转转一大圈,等我爹死在流矢下,我这根赵家的独苗,还是没逃过卖身的命。”
年纪还小,不卖了自己,反倒没法活。
他语气一转,又带了些许庆幸。
“好在,我命好。”
“因为年纪小,筋骨还行,被小少爷您的祖父看上了。”
“老爷心善,没让我入奴籍,而是收做义子,当了家丁。”
李煜闻言,心中了然。李家的家丁,比起给高门大户当奴仆,倒是要享福许多。
除了需要上阵搏命以外,这些家丁过的日子,比大部分平头百姓都要好得多。
听到这里,李煜倒是有些不解,他干脆问了出来,“按理说,既然是我祖父的义子,你如今......”
为何李煜此前对他都没什么太多印象?
而且既然他都改为李姓,不该混的这么差,年过五旬还是个普通的军户老汉?
起码也该有个闲散差事给他养老。
老汉叹了口气,沉默片刻,才解释道,“小少爷有所不知,我父亲死前的念想,就是让我别给赵家断了根。”
“后来,老爷战死沙场,我身上也添了旧伤,实在打不动了。便斗胆向少爷讨了份恩赏。”
李煜知道,他口中的“少爷”,是自己那个刚过世一年多的父亲,李成梁。
“我求少爷,按功许我二十亩地,再给我讨个婆姨,还让我能把儿子的姓,改回姓赵。”
“少爷看我志不在此,便都许了我。”自此,老汉就算是离了家丁的身份。
老汉说到这里,脸上露出发自内心的感激。
李煜沉默了。
他终于明白,这看似寻常的忠诚背后,是两代人施下的恩情。
老汉驾车冲尸的那一刻,未尝没有报恩的心思。
否则他是可以试试转身就跑,也未尝不能逃得性命。
嘴上说是惧怕军法。
到了生死关头,能够真的克服求生本能的程度,仍是世所罕有。
若没有这份几十年前就结下的善缘,老汉今日,又怎会甘愿豁出性命,驾车冲阵?
前人栽树,后人乘凉。
这份恩同再造的恩情,比任何军令、赏赐都更管用。
收买人心这一块儿,李煜都是跟在父亲身边的耳濡目染下学来的。
看来,姜还是要老的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