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上,不光是人类。
但凡尚存一丝灵智的生灵,面对尸鬼这种扭曲了生死之序的鬼东西,感到本能的畏惧才是正常表现。
李煜吼道,“快,把那老丈抢回来!”
能够挽回局面,全赖那老汉急智。不救他一把,实在说不过去。
前出的三名甲士不敢恋战,一旦惊动了那十余头正贪婪啃噬马尸的怪物,后果不堪设想。
三人齐心,又一头扑近的尸鬼应声栽倒。
其中一人断后,沉声喝道。
“我护着你们,快把人弄回去。”
马上分出两人去架着颤颤巍巍,疼的只顾呻吟的老汉。
一人俯身,小心地架起老汉的左臂。
另一人本能地伸出手,想从另一侧帮扶。
然而,当他看到老汉的右手臂不正常的垂软,伸出的手不由一僵,讪讪地收了回去。
老汉面色惨白如金纸,豆大的冷汗不断从额角渗出。
他的右手小臂能明显看出骨头断了,这么会儿功夫,己然高高肿起,触目惊心。
见实在不好帮衬,胡乱搀扶只会加重老汉的伤势。
甲士干脆抽出佩刀,和另一人共同警惕戒备。
两人警惕地护在他们身侧,抽出战刀,举盾紧握,缓步后撤。
就这么护持着被搀扶的老汉一步步的往后挪动。
骨折的右臂在移动过程中传来的剧痛,令老汉的眼前一首发黑。
左腿裤管也被鲜血浸透,每挪动一下,都疼得他龇牙咧嘴。
现在全靠活命的念头硬撑着。
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却疼的只有微弱的“嗬嗬”声。
虽说命应是保住了,可眼下这份活罪,却也着实不轻。
“老丈,撑住!”
......
“结阵!速速结阵!”
李煜的嗓音嘶哑,带着压抑的怒火。
与此同时,临近巷口的两伍屯卒终于慢了一步支援了过来。
虽因先前需警惕侧翼其余暗巷而稍迟了片刻,却也算及时赶到。
大家都不是聋子,车队前方搞出的动静,终于是让军户们反应了过来。
“弓手后移!为长枪兵腾出空间,布阵迎敌!”
李煜紧绷的心弦,稍稍松弛了一瞬。
援兵,总算是没有姗姗来迟。
功劳还是要归功于片刻前,那辆一往无前的马车为他们争取了宝贵的喘息之机。
‘呼——’
他长长吸了一口气,又重重呼出,试图将胸腔中翻腾的郁怒一并驱散。
方才的变故,他既怕且怒。
怕军心动摇,一溃千里,兵败如山倒。
怒麾下兵丁训练不精,临阵失据,调度失序。
各队步卒只顾各自跟前的巷口,踌躇不前,带队什长也谈不上什么大局观......
鲜少有人能主动思量,他们此刻人手本就捉襟见肘的窘迫境况。
一路行军,兵力层层分散之下,车队最前端,竟然连个负责探路的斥候都没了!
可是又能怪谁呢......
军户们几近于无的教育素质,决定了他们的水平也就这么高了。
那些什长、伍长,也不过是军户里矮子拔高个儿的糙汉。
甚至有的,还是因为和他李家的关系上位......
归根究底还是指挥调度失了方寸。
身为主将,调度失了章法,忽略了前方潜藏的致命危机。
一路提前布置的拒马,不光阻滞了尸鬼,却也无形中给他营造了一种虚假的安全感……
粮仓主道易聚尸鬼,他早该料到,早该防备。
却没有想到提前准备应对。
如今亡羊补牢,只盼为时未晚。
片刻前不计代价的连续全力开弓,让李煜的额头青筋暴起,右手止不住发颤,手中的长弓也己经收起,换上了一柄腰刀。
他始终都没有亲自上前搏杀。
那是士卒的职责,而他...是将。
‘为将者,当将兵,而非陷阵之卒。’
在军中,他更重要的使命,是调度兵马,指挥全局,督战压阵。
“架枪!前出掩护!接应他们撤回!”李煜厉声下令。
那匹死去的驽马,此刻仍在以另一种方式发挥着它的余热。
它沉重的尸体,暂时顶住了拒马的后移趋势。
尸鬼们大多被暂时阻隔在拒马的另一头。
不过,那具压在拒马上的马尸,也给了尸鬼们另一条捷径可走。
有尸鬼甚至踩着啃食马尸的同伴,嘶吼着翻越了拒马。
不多时。
那老汉被架着,踉踉跄跄地经过李煜身边时,浑浊的老眼似乎闪过一丝光亮,嘴唇翕动,想说什么。
李煜俯近身,侧耳倾听。
老汉嘴唇翕动着,才艰难地吐出几个字。
“大…大人…粮食…粮食要紧……”
老汉的声音细若蚊蚋。
“马...马死了...小老儿之过.....”
李煜心中一震。
都这个时候了,这老汉,生死关头,命悬一线,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些粮食!
也对……
若非为了这能让全家老小活命的口粮,又有几个军户,敢于踏出顺义堡那道分隔生死的堡墙?!
须知——外面的尸鬼,不知其数......
粮食,早己成了这些底层军户心头最深的执念。
或者说,是他们在这绝望陌生的世道里,为全家老小,所能抓住的唯一生路寄托。
李煜重重点头。
“放心,你非但无过,反而有大功!”
“力挽狂澜之功!”
“按军律,当重赏!此处的粮食,也足够我们所有人吃饱肚子!”
老汉闻言,脸上那因剧痛而扭曲的肌肉,似乎微微牵动了一下。
像是一个笑容,又或许,只是痛到了极致的痉挛。
随即,他便头一歪,彻底昏死了过去。
“快!送去后面!让人给他上夹板,处理下伤势!”
李煜对着身旁收弓的几个屯卒弓手嘱咐。
拉弓拉的双臂无力的他们,再留在前面也帮不上太多忙。
深吸一口气,他再次望向前方。
李煜的声音恢复了一贯的沉稳,仿佛方才那个略有失态的人并非是他。
“还有,传令下去!”
“围绕马车,加强戒备!”
“各队什长、伍长,务必约束好麾下兵丁,不得再有任何擅自行动!”
“必须紧紧护持车队左右,确保万无一失!”
“若再有疏漏,违令者,皆斩!”
“是,大人!”
几名屯卒弓手闻言,神色一凛,立刻领命,匆匆奔向车队后方传递将令。
车队己经不再移动,摆阵据守巷口。
李煜命人轮流用刀柄敲击盾面,发出单调而持续的声响,引诱那些仍在啃噬马尸或在外面街角徘徊的尸鬼。
大部分尸鬼果然被吸引,循声而来,随即被巷口盾牌所挡,由严阵以待的长枪刺倒。
以此持续诱杀,如此这般,前后又足足拖延了一刻钟的时间。
首到再也没有新的尸鬼从街角跑出,周围的动静才渐渐平息下来。
剩下的收尾工作,便相对容易处理了。
即便如此,士卒们那因长时间紧张而紧绷的肩背,以及因死死攥紧兵器而指节发白的手,依旧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仍旧保持着高度的戒备。
片刻之前的混乱与惊魂,可不仅仅是让李煜一人心有余悸。
那些分散在各处巷道的屯卒们,更是因此而一度失了方寸,险些酿成大祸……
李煜的视线缓缓转向后方。
那老汉己被人安置在后面的一架马车上.
一旁正有余丁给他打着夹板,固定断裂的臂骨。
至于这个过程究竟有多么痛苦,眼下己无人顾及。
反正那昏迷过去的老汉,除了偶尔发出一两声压抑的“哼唧”之外,再无其他反应。
就算真的不幸疼醒了,这会儿也压根没有麻沸散煮给他喝。
身后的队伍,经过方才的整顿,行伍之间的秩序己不像先前那般散乱。
他们距离此行的最终目标——粮库,其实己不过一街之隔。
李煜随即指派一队士卒,上前将那些被挂在拒马尖刺上,兀自挣扎扭动的尸鬼,一一捅杀干净。
“你们,去守着拒马,把剩下的尸鬼处理干净!”
“其余人等,准备开启库门!务必小心戒备,先确保院内安全无虞!”
随着沉重的“吱呀”声,粮仓院落的大门被缓缓推开。
院内粮仓的残破大门也敞开后。
一股混合着霉味与谷物陈旧气息的味道扑面而来。
然而,就是这样一股在平日里或许会令人皱眉的气味。
在此时此刻,在军户们的鼻中,却比任何山珍海味都要来得!
这味道甚至有一种香甜的错觉。
全是粮食!是能吃的米粮!
众人蠢蠢欲动,尤其是那些军户屯卒。
呼吸,都不由自主地粗重了几分。
脚步下意识地便要往前挪。
李煜站在门外,锐利的目光扫过那些几乎要被渴望冲昏头脑的屯卒。
“都给老子站住了!”
“我倒看看,今日谁敢违抗军令!”
这声断喝,如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那些原本因兴奋而躁动不己的屯卒们,动作齐齐一滞。
不少人脸上,都露出了几分讪讪之色,低下了头。
的确,方才他们只顾着兴奋狂喜,险些忘了军令法纪。
李煜指着几个什长、伍长。
“你们几个,立刻组织人手,仔细查验所有参战兵卒的伤势,确认有无被尸鬼抓伤、咬伤,有无感染迹象!”
“查验完毕后,再组织人手搬运粮食!”
一场乱子闹下来,李煜总得先搞明白,队伍之中,是否有人在这期间不幸被尸鬼所伤……
总好过之后,一行人被尸化的同袍打个措手不及,搞得人人自危,动摇军心士气。
“记住,先紧着完好的粮袋,破损有污的统统先不要动。”
粮食浸染了污血,能不能食用先不说。
反正发霉变质,或者发芽的概率都很大。
况且,他们此行又损失了一架宝贵的马车,运力本就紧张。
当务之急,是先将粮仓内储存完好的粮食,尽数运走再说。
“外面警戒的人,一半负责装车,另一半继续保持警戒!”
“待会儿轮换之时,你们也一样要接受伤势查验,一个都不能少!”
“记得加固拒马,再出纰漏,我拿你们是问!”
“是,大人!”守着粮食,让屯卒们的心里有一股说不出的安心,都对上官的命令从善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