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大锤沉重地叹了口气,仿佛要将胸腔里积攒的所有晦气都吐出来。
这些话,他也是憋了几天,不吐不快。
昏暗的火光在他饱经风霜的粗犷脸庞上投下摇曳不定的阴影。
“唉,要说这高石堡是怎么变成这鬼样子的……”
他声音沙哑,带着一种回忆往事特有的沉郁。
“这事儿啊……还得从给那该死的征东军运粮说起。”
他停顿了一下,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裤腿上的补丁,眼神飘向火把跳动的火焰,像是不愿再次触碰那段噩梦般的记忆。
“给朝廷送粮,那是天大的事,尤其是在这跟高丽人较劲的节骨眼上。”
“我们高石堡的周千户,周庭之,亲自督办这事儿。”
“他那个人……”
王大锤嘴角撇了撇,露出一丝复杂难明的神情。
“怎么说呢,削尖了脑袋想往上爬,做梦都惦记着升官儿。”
李煜静静地听着,脸上没什么表情。
哪个人不想升官发财?
不过是人之常情。
“那批负责押运粮草的辅兵,都是从咱们辽东各处卫所抽调来的屯卒,老的老,少的少,拿把刀也就能吓唬吓唬人。”
“结果半道上真就出了大事,粮丢了不说,人也跑散了大半。”
“等那几个命大的逃回来时,身上还挂着彩,血糊剌啦的,跟从鬼门关爬回来似的,狼狈得不成样子。”
“一开始啊,大伙儿还以为他们是倒霉,遇上了辽东山里最凶的狼群。”
“可他们带回来的消息,却让所有人都懵了……”
“周千户把幸存的几个辅兵全叫到千户所大堂里审问,脸黑得跟灶膛里的锅底有得一拼。”
王大锤比划了一下,语气带着几分嘲讽。
“丢了军粮,那可是掉脑袋的大罪!”
“谁担得起这个责任?”
“千户的官帽眼看也要保不住了。”
说到这里,他艰难地吞咽了一口唾沫,火光下喉结滚动,仿佛那口唾沫也带着苦涩。
“那些个回来的辅兵,吓得魂不附体,腿肚子抖得跟筛糠似的,跪在地上‘咚咚咚’地磕头,见了血都不觉得疼。”
“他们哆哆嗦嗦地说,半道上遇上的根本不是人,也不是狼,是……是些从地底下爬出来的怪物!”
“是吃人肉、喝人血的恶鬼!”
王大锤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许多。
“当时他们就说了,那些玩意儿力气大得吓人,还不怕疼,就算砍断了胳膊腿儿,照样能扑上来咬人!
红着眼睛,嘴里嗬嗬地响,跟野兽一样!”
“他们说运粮队里有个胆子壮的辅兵什长,仗着手里有把腰刀,是第一个冲上去想挡一挡的。结果呢?”
王大锤的声音带上了一丝颤抖。
“第一刀是砍中了,砍掉那怪物一条胳膊,可那怪物连晃都没晃一下,反身就把他扑倒在地,当场就……唉……”
他重重地叹息,似乎不忍再说下去。
“这都开始生吃人肉了,剩下的人哪还敢再打?”
“魂儿都吓飞了,连滚带爬,把吃奶的劲儿都使出来才逃了回来。”
“他们倒是哭着喊着,求周千户赶紧发兵,趁那些怪物还没走远,把粮食抢回来,也好将功赎罪。”
李煜依旧沉默,眼神锐利。
他几乎可以肯定,那些辅兵中受伤的人,在遭遇袭击时就己经被感染了,只是病毒尚未完全将他们转化为尸鬼。
王大锤的声音再次响起,充满了懊悔。
“可周千户他哪里肯信?”
“他听完那些辅兵的话,当场就拍了桌子,破口大骂!”
“骂他们是临阵脱逃的懦夫,是为了推卸责任,才胡编乱造出什么‘怪物’来糊弄他!”
“在他看来,那就是一帮饿疯了的刁民流寇,趁火打劫,抢了军粮!”
辽东这地界,穷山恶水,土匪绺子、活不下去的流民多了去了,饿极了什么事干不出来?
抢军粮,也不是真的就没发生过。
只不过流民前脚抢走军粮,朝廷后脚就会调集附近卫所立刻将叛贼联合绞杀。
久而久之,大部分人也就被杀怕了。
“流民?哼。”
王大锤顿了顿,又发出一声短促而响亮的嗤笑,满是讥讽。
“我猜周千户当时脑子里想的,恐怕根本不是什么军粮安危,而是——这可是送上门的功劳啊!”
“剿灭流寇,夺回军粮,这功劳报上去,他脸上多有光彩?”
“说不定啊,屁股底下的位子真能往上挪一挪!”
“他当时就急了眼,生怕晚一步,那些他臆想中的‘流民’就把粮食分光跑没影了。”
“二话不说,立刻点了几十个堡子里屯卒,拿上刀枪弓箭,连口水都没顾上喝,就气势汹汹地冲出了堡门,要去剿匪平叛,夺回他的‘功劳’!”
“嘿,结果呢?”
王大锤猛地一拍自己的大腿,发出“啪”的一声脆响,脸上是气急的表情。
“人倒是回来了,没全死在外头。”
“可回来的人,十个里倒有七八个挂了彩!”
“不是被抓伤,就是被咬伤,一个个脸色煞白,跟见了真阎王似的!”
“回来的人都说,那根本不是什么流民,那就是之前辅兵们说的恶鬼!”
“打起来悍不畏死,刀砍上去跟砍木头桩子似的没反应,肠子掉出来都不在乎。”
“除非砍掉脑袋,否则怎么都不倒下,就认准了活人往上扑!”
“你想想,寻常的屯卒,能有几个披得上扎甲的?”
“还不是那些千户手底下的家丁才有的穿。”
“其它人就靠着平常穿的那一身皮甲,甚至就是棉甲,跟那些不人不鬼的东西近身肉搏,胳膊腿儿哪能护得周全?”
“当场就有好几个人被抓破了皮肉,甚至有倒霉蛋首接被咬掉了一块肉!”
“受伤的弟兄被抬回来,一开始谁也没当回事。”
“不就是被疯子挠了几下、咬了几口吗?”
“找跌打医生上点药,养养不就好了?”
“谁能想到……谁他娘的能想到那玩意儿是会传染的啊!”
王大锤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绝望和悔恨。
后面李煜就不用听了。
想必先是那些从外面带伤回来的辅兵弟兄开始不对劲,发起高烧,然后眼睛变红,见人就咬。
接着……
接着就是那些跟着周千户出去剿‘匪’受伤的屯卒……一个接一个……
“等到大家终于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己经太晚了,太晚了……”
王大锤的声音低沉下去,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
“堡里彻底乱了套,人咬人,人变鬼……高石堡……就这么完了。”
谁知道身边的活人有没有传染?
一旦乱起来,大家谁也不敢信谁。
他顿了顿,补充道。
“好在,跟着周千户出去的那批人里,有个机灵的,当时在慌乱中发现砍掉那些怪物的脑袋才能彻底杀死它们。”
“他告诉了我们这个消息,不然……不然这高石堡里恐怕连一个活人都剩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