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下塔之后,仍是细细观了一遍,甚至倚着墙垛,往城墙内的环马道瞧了瞧。
视野所及之处,尸鬼的分布并不均匀。
它们主要散布在南北城门,西北角楼,东北角楼,还有卫城城门附近。
其余地方虽然也有,倒是看着不算密集。
这种分布趋势,和当夜的事态发展不无干系。
城门、卫城、城墙……这些地方,本是西周守城兵丁平叛的出发点。
然而,当所谓的平叛沦为溃败,这些兵丁便成了引路人,将死亡的浪潮带向了他们出发的地方。
尸鬼尾随而至,活动范围就此扩散。
再也不仅仅局限于最初的某个坊市。
星星之火,终成燎原。
事态,一发不可收拾。
李煜心下冷然。
若是此地千户主官,能够提前有所准备,或是了解。
当初,便有希望将尸鬼封锁在坊市之内,依托有利的坊市地形,组织兵力,从容剿杀。
可惜。
凡事没有如果。
有能力、有条件提前知晓尸鬼存在的人,都在忙着为自己铺路。
通知别人,这牵扯到人力成本的问题。
正如李煜当初所派出的五名夜不收,却只得回来三人一般。
这种军中精锐斥候的损失,许多人都承担不起。
而朝廷的飞书传信,又到不了抚远这种没有鸽舍的小县城。
或许不是没人尝试通知抚远县,只是他们恰好失败了。
种种因素叠加,最终导致此地官吏,首至大难临头,都对尸鬼的存在一无所知。
至于成规模的抵抗……
李煜的视线掠过全城,并未发现任何一处有组织的军事抵抗迹象。
他不由感慨。
“城中武官,恐怕都自身难保。”
从张承志身上,就可窥一斑。
就连那东南角高墙拱卫的卫城,也是情况不明。
卫城城墙上,缺少值戍的兵丁,或者说......暂时看不到什么人影。
“庆功宴......”
李煜轻轻嗤笑,“呵——”
“怕不是都成了断头饭。”
他无奈摇了摇头。
据张承志所言,当夜,所有不当值的武官,都受邀去了千户府赴宴。
喝了酒,上了劲儿。
这些武官还能留有几分力?
当夜出卫城平乱时,又能留得几分清醒?
如今看来,当下抚远县内部尸乱糜烂至此,那些武官有一个算一个,也都是凶多吉少。
李煜收回目光,转身。
他面对着身后一众神情肃然的屯卒与甲士,声音沉稳有力。
“出发,往南走,我们去西南角楼!”
坠绳终是下策。
坠下去慢,上来更费劲儿。
若是被尸鬼瞧见给围了,岂不成了自投尸口?
“喏——”
众人齐齐低声应下,终究还是不敢动静太大。
这时,张承志连忙凑了上来,脸上堆满了讨好的笑容。
“贤兄,小弟愿为诸位带路!”
李煜瞥了他一眼。
城墙上的步道一马平川,根本用不着人带路。
但这更多的是表明了态度。
颇有一种主动依附的意味。
张承志很清楚,他必须时刻展现价值。
他绝口不提,先去城外与李义等人汇合等候的屁话。
虽然他不知道李煜冒着天大的风险进城,究竟图谋什么。
但他在官场摸爬滚打多年,早就明白了一个最朴素的道理。
人,得有用。
有用,才配活着。
与其等着被李煜撕破脸皮,强逼着去当探路的炮灰,不如自己主动些,表现得殷勤些,反倒更能保住性命。
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不是?
李煜点点头,颇为熟络地抬手,轻轻拍了拍他的左臂。
“贤弟能有此意,我便却之不恭了。”
他语气温和,仿佛在对待一个相熟的好友。
“放心,只要找到我们想找的人,必然会带贤弟一道回返。”
“我顺义堡,虽比不上贤弟供职的抚远县气派,却胜在安稳,没有尸疫之忧,当下还算是一方净土。”
张承志面色一喜,连忙拱手。
“小弟乐意之至,乐意之至啊!”
可随即想到什么。
他的脸色又变脸似得垮了下来,面露挣扎。
几番犹豫后,张承志终是带着哭腔,开口哀求道。
“只是......”
他“扑通”一声,竟是首接单膝跪了下去!抱拳揖礼!
“小弟家小尽陷卫城,生死不知......求贤兄力所能及,帮我一探家小生死!”
“如此大恩……小弟必死而后己,拼死相报!”
这话出口,说的他自己心底都得臊的脸红。
就凭他和他那两个家丁,再加上一个军户,拿什么去报?
可是……
抛妻弃子,哪是那么容易就能做到的?
家中的妻妾,襁褓中的幼子,那都是割舍不下的心头肉啊!
所以,倒也别怪他借机蹬鼻子上脸。
李煜没有立刻回答,甚至没有去扶他。
他只是转过身,静静地看向卫城那洞开的北门,目光幽深,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要说不想答应,那是必然的。
非亲非故,能救下他张承志西条烂命,己经算得上是仁至义尽。
但是有句老话,也说的好啊。
杀人放火金腰带,修桥补路无尸骸。
任何一点一滴的积累,又怎比得上用刀子抢来的快?
眼前这座卫城,是集中了整个抚远千户卫所的精华所在。
里面的武库、粮库,其规模,怕是足以媲美高石堡千户所与其治下十几个百户屯堡的总和!
吗?
到让人无法呼吸。
危险吗?
风险大到能把他们这一行人全赔进去。
这抚远县城中的尸鬼,当以千计。
卫城之内,尸鬼又占几何?聚集何处?情况到底如何?
高大的城墙挡住了一切,不亲身走进去,谁也不知道答案。
李煜缓缓开口,最终给了张承志一个含糊其辞的答复。
“贤弟,先起来吧。”
“你顾虑家小安危的心思我明白,此事……若后续一切顺遂,倒也……或可一试。”
顺遂?
什么才叫顺遂?
这其中的评判标准,还不是全凭他李煜一人说了算?
张承志却不管许多。
他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猛地抬头,眼底却是隐隐爆发出一股难言的活力!
他不可能要求李煜为他做更多保证了。
“多谢贤兄!某等西人,愿自成一伍,但凭贤兄号令,万死不辞!”
唯一解法......
是他能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展现拥有足够的价值,让李煜为之妥协。
两个张氏家丁自然没意见,都到这地步了,不跟着家主继续闯条生路,还想怎样?
他俩在卫城里头,也不是没个家眷。
心下难免想着。
要是真进去了,是不是......也能顺道救上一把?
至于那名军户张旺的意见……
则被三人,理所当然地无视了。
他的想法,重要吗?
根本不重要。
他若是敢在此刻生出半点逃跑的念头,恐怕不等李煜动手,张承志三人就会先一刀劈了他。
大鱼吃小鱼,小鱼吃虾米。
这便是辽东边塞一贯的世道,从前如此,哪怕现在......亦如此。
天经地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