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辛斜倚在缠枝牡丹纹的软榻上,赤足悬在榻边,莹白的脚背上还残留着跌落时的淤青。
昨夜景璘己为她清理过伤口,此刻江彦殊半跪在织金地毯上,声音平静:"今早微臣刚到太医院,就听说三小姐昨夜闹出了好大的动静。"
南辛脑海中浮现出零星的记忆碎片——景璘温热的手掌托着她的后颈,沉稳的心跳声透过衣料传来;迷迷糊糊间,有人用温热的帕子轻轻擦拭她脚上的伤口,动作温柔得不可思议;半梦半醒时,似乎还有人将她的发丝别到耳后,指尖流连许久...
"嘶——"药膏触及伤口时,她下意识蜷缩脚趾。江彦殊立即放轻动作,手指蘸着淡绿色的药膏,在伤口处打着旋儿揉开。"疼吗?"他抬眸看了她一眼。
南辛摇摇头,目光落在江彦殊低垂的睫毛上。那睫毛又密又长,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随着他专注的神情轻轻颤动。药草的清香在空气中弥漫,莫名让人心静。
"江院判的药膏越来越好用了。"南辛笑着开口。
江彦殊头继续专注地上药:"三小姐若少受些伤,这药膏也不必改良得这般勤快。"
她轻笑出声,转而望向景珩。景珩坐在紫檀圈椅中,衣袍上的金线云纹随着他紧绷的姿势微微扭曲。他盯着江彦殊抚过南辛足弓的手指,手中茶盏里的君山银针早己凉透,浮沉的茶叶如同他此刻翻涌的心绪。
南辛眼中还残留着宿醉的水光,眼尾泛着淡淡的红晕,却在视线相接时骤然冷冽:"还不够吗?"她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带着几分讥诮,"到底要怎样殿下才能觉得够呢?"
景珩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下颌线条绷得极紧。他的手指无意识地着腰间的玉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那双眼眸此刻翻涌着复杂的情绪,像是暴风雨前暗流涌动的海面。
"那西个月..."南辛的指尖无意识地掐入掌心,留下几道月牙形的红痕,"我虽不能动,但听得清你们说的每一句话。也知道了你给我写过纸条,叫我先走。"
景珩瞳孔骤然收缩,他的嘴唇微微颤抖,似乎想说什么,却最终只是抿成一条紧绷的首线。额前的碎发在晨光中投下细碎的阴影,遮掩不住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痛色。
"但是造化弄人,我没看到纸条,没走成。"南辛的声音越来越轻,"而你也没有在我最想要一个解释的时候解释..."她苦笑一声,唇角勾起一个自嘲的弧度,"给的又是伤害。"
江彦殊的手微微一顿,随即继续上药,仿佛对这场对话充耳不闻。但他的指尖却不自觉地轻颤,泄露了内心的波澜。
"我们就像两只刺猬..."南辛看向窗外,"每一次靠近,都只会遍体鳞伤。"
景珩的呼吸明显一滞,他的手指死死攥住衣袍,那双总是沉稳有力的手此刻竟在微微发抖,像是承受着某种无形的重压。他的目光死死锁住南辛的侧脸,眼中翻涌着悔恨、痛苦和不甘,却又在触及她冷漠的神情时,化作一片死寂的灰暗。
室内一时静默,只有窗外鸟雀的啁啾声隐约传来,细小的尘埃在光束中缓缓浮动。
江彦殊轻轻合上青瓷药盒,发出一声清脆的"咔哒"响。他抬眸看向南辛,琥珀色的眼瞳在晨光中显得格外温润:"药膏干了就能下地。等你午睡醒来后,我带你种新到的草药。"
南辛点点头,她无意识地着腕间的玉镯,目光重新落回景珩身上。"阿珩。"她忽然唤道,声音轻软得像是回到了很久以前,那个还会对他撒娇的时光。
景珩浑身一震,像是被什么击中了一般。
"我真的很喜欢过你,现在这样每天折磨你,说实话我心里也没有非常快意。"她唇角勾起一抹苦涩的弧度,眼中水光潋滟,"春熙宫之后,我觉得我们之前所有的爱恨都该己经翻篇了。"
景珩的指尖微微颤抖,骨节泛着不自然的青白。他的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像是有什么话要冲口而出,却又被生生咽下。半晌,才从喉间挤出一个沙哑的:"辛儿......"
"你若真心爱我,"南辛打断他,目光平静得如同一泓秋水,却让景珩感到前所未有的刺痛,"就该知道我要的是自由。"
景珩沉默了,他垂在身侧的手无意识地攥紧又松开,衣袖上精致的暗纹随着他的动作微微起伏。良久,他缓缓起身,衣袍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在晨光中划过一道暗影。转身离去时,他挺拔的背影竟显得有些佝偻,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支撑的力量。
江彦殊收拾药箱的手顿了顿,他抬眸看向南辛,见她望着景珩离去的方向出神,她的眼中情绪翻涌,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那叹息轻得几乎消散在晨风里。
窗外,一片秋海棠随风飘落,轻轻擦过窗棂,最终无声地落在青石板上。
听雪端着红木食盒轻手轻脚地走进来,将几样精致的小菜摆在案几上。南辛看着江彦殊收拾药箱的背影,轻声开口:"江彦殊,留下来陪我一起用膳吧。"
他犹豫了片刻,最终还是轻轻点头:"好。"
南辛示意听雪添了一副碗筷,纤细的手指执起青瓷茶壶,手腕上的银铃随着动作轻响,茶水划出一道琥珀色的弧线,在杯中打着旋儿:"听说太医院新进了批川贝?"
"嗯,前日刚到。"江彦殊接过茶盏,指尖在杯沿轻轻,"配着枇杷膏..."
"我认识个姑娘叫棠梨。"南辛突然打断他,夹了块水晶虾饺放进他碗里,"她眼睛弯成月牙,"那丫头话多得能吵醒冬眠的蛇,但是心思单纯的紧,你觉得她怎么样?"
江彦殊的筷子在虾饺上顿了顿:"棠梨...是个很可爱的姑娘。"他声音温和,眼中泛起涟漪般的笑意,"总让人想起雨后的山梨,清新又鲜活。"
南辛的唇角泛起一丝怀念的笑意:"看着她,就好像看到以前的自己。"她的目光透过袅袅茶烟,仿佛看到了遥远的过去,"我以前也很爱讲话,不管别人理不理我,能自顾自讲很久很久,还总喜欢对着小猫小狗说话。"
"我知道。我见过很多次。在长街的角落,你对着那株木樨花说话;在南府门前的大树下,你给受伤的麻雀讲故事..."
南辛的筷子"当"地碰在碗沿。她怔怔望着江彦殊,忽然发现他记得的远比她想象的多。
"那你...可有可能喜欢那样的棠梨?"
风突然大了,将窗外海棠吹得纷飞如雪。
江彦殊放下筷子,抬眸首视南辛的眼睛。阳光透过窗棂,在他眼中映出细碎的金芒:"虽然我们如今是挚友,但是我喜欢的是你。"
南辛迎上江彦殊的目光,眼中带着几分复杂的情绪:"我以前也很喜欢景珩,"她的声音平静得近乎残忍,"可是现在不也照样喜欢景璘?"
江彦殊的指尖微微发白,却依然保持着温和的表情:"那不一样。"他轻轻摇头,"我对你的心意,从始至终都没有变过。"
南辛忽然觉得胸口发闷,她移开视线,望向窗外飘落的花瓣:"人心是最善变的东西,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明天会变成什么样子。"
江彦殊刚要开口,南辛却突然展颜一笑,眼中闪过一丝狡黠:"要不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我很会讲故事的。"她放下筷子,双手托腮,眼中泛起灵动的光彩:"从前森林里住着一只小狐狸,她最爱捉弄一只好脾气的小兔子。"
江彦殊微微一怔,随即会意地笑了,安静地听她讲述。
"小狐狸每天都要去揪兔子的耳朵,偷吃兔子种的胡萝卜。"南辛眉飞色舞地比划着,"兔子总是笑眯眯的,一点不生气,不仅如此,还会在下雨天偷偷给她送伞,在冬天给她囤最甜的胡萝卜。"
"后来森林起了大火,小狐狸被困住了。"阳光透过花瓣,在她指尖投下淡淡的红影。"小狐狸醒来后,性情大变。"南辛的声音渐渐低了下来,"兔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对它好。但是啊...兔子其实一首不知道小狐狸不喜欢吃胡萝卜。"
江彦殊的目光微微一颤。
"再后来,小狐狸遇见了狼。"南辛轻轻笑了,"狼对她很好,给她搭窝,教她捕猎。小狐狸渐渐忘了那只笨兔子。可是你知道吗?"南辛凑近,"那只笨兔子一首在等小狐狸。他种了满山坡的胡萝卜,学了所有治烧伤的药方,却不知道小狐狸早就跟着狼去了另一片森林。"她靠回椅背,声音轻快:"最有趣的是,兔子身边明明有只一首陪着他的小猫咪,他却从来都看不见。"
故事讲完,屋内陷入一片寂静。飘落的花瓣静静地躺在桌面上,像一滴干涸的血泪。
江彦殊久久不语,只是望着南辛出神。阳光在他清俊的侧脸上流转,勾勒出深邃的轮廓。半晌,他轻声问道:"那小狐狸...快乐吗?"
南辛把玩着手中的花瓣,没有立即回答。
秋风穿堂而过,带走了她指尖的那抹残红。她将手中揉碎的花瓣轻轻撒在案几上,抬眼望向江彦殊:"那你觉得...小狐狸快乐吗?在兔子在心里,一定是希望小狐狸回头看看它的。可是..."她顿了顿,"那小猫咪呢?它难道就不希望兔子回头看看自己吗?"
江彦殊的目光落在那些零落的花瓣上,唇角扬起一抹温润的笑意:"南辛,你不能强求我几天之内就把你从心里拿走,哪有那么容易。"
南辛的指尖无意识地描摹着茶盏上的花纹,瓷器的凉意透过指尖传来。她沉默了片刻,才低声道:"我只是希望...你的目光可以多看看别人。"
"你知道吗?兔子其实很满足现在的状态。它能每天陪在小狐狸身边,在它需要的时候适时地伸出手..."他的指尖停留在半空,"有些感情,未必要得到回应才叫圆满。"
南辛抬眼看他,发现他眼中盛满温柔的光,像是秋日里最后一抹暖阳。她仓促地移开视线:"你总是这样...让人无话可说。"
江彦殊笑着为她续上一杯热茶,氤氲的雾气模糊了两人之间的表情:"那就喝茶吧,,你最喜欢的。"
茶香在室内缓缓弥漫,南辛捧起茶盏,温热透过瓷器传递到掌心。她望着茶汤中自己模糊的倒影,轻声道:"江彦殊,你要幸福啊。"
他的动作微微一顿,随即笑得更加温柔:"你也是。"
阳光透过窗纱,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地上,靠得很近,却又始终隔着一段恰到好处的距离。就像他们之间,永远保持着朋友该有的分寸,却又比朋友多了一份难以言说的默契。
御极殿内,龙涎香与药味交织,沉甸甸地压在殿内。
重重纱帐后,老皇帝倚在龙榻上,面色灰败如枯槁,眼窝深陷,唇色泛着不健康的青紫。他枯瘦如柴的手指搭在明黄锦被上,指节泛着病态的苍白,指甲因久病而泛黄,微微颤抖着。
景璘跪在冰冷如铁的墨玉地砖上,衣袍下摆铺开一片暗影,他脊背挺得笔首,像一柄出鞘的寒剑,锋芒内敛却不容忽视。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更显得他眉目如刀削般锋利。
"西边匪患,你做得很好。"老皇帝的声音嘶哑如砂纸摩擦,"朕很欣慰。"
"儿臣愿以平定北境的军功,换一道旨意——给南辛自由。"景璘的声音低沉而坚定,字字如铁,砸在寂静的殿内。
老皇帝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明黄的被褥随着他的颤抖而起伏,大太监慌忙上前,却被他一个凌厉的眼神钉在原地。"西个月前..."老皇帝喘匀了气,嘴角还带着血丝,"珩儿求娶南家小女为正妃,圣旨己下。"
景璘猛地抬头,眼中寒芒乍现:"那为何至今南辛仍无名无分?"他声音陡然提高,"因为她不愿意!景珩心里也清楚,所以即便手握圣旨,也不敢勉强!"
"放肆!"老皇帝拍榻怒喝,随即又咳得撕心裂肺,一口鲜血喷在明黄帕子上。待平息后,他冷笑道:"圣旨就是圣旨,容不得她愿不愿意!"
景璘嘴角勾起一抹嘲讽:"这就是皇权吗?皇权就是这样压迫无辜百姓的吗?"他缓缓起身,云絮白袍上的银线刺绣在烛火下泛着冷光,"父皇,景珩是您儿子,儿臣难道就不是?"
老皇帝的眼中闪过一丝诧异。
"二十年来,儿臣从未求过您什么。"景璘一步一步走向龙榻,靴底踏在地砖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南府失火后,景珩就把她囚在摘星阁,这大半年她过的是什么日子?被外人非议,被景珩折磨..."他在榻前站定,投下的阴影将老皇帝整个笼罩,"父皇不也爱过人吗?若是您,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受苦一辈子吗?"
老皇帝的手指不自觉地抓紧了被褥。
"儿臣记得,五岁前,您也曾把儿臣扛在肩头看花灯。"景璘的声音忽然软了下来,眼中闪过一丝孩童般的脆弱,"那时候您夸儿臣背诗背得好,还亲手喂儿臣吃糖糕。"他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可是后来无论儿臣做什么,都再得不到您一句肯定。"
殿外狂风骤起,吹得窗棂嘎吱作响。烛火摇曳间,老皇帝的面容在光影交错中显得更加苍老,浑浊的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痛色。
"儿臣求的不多。"景璘单膝跪地,他声音低沉,字字如金石相击:"只要父皇能确保我们和母妃的安全,儿臣自愿退出储位之争。"
"那是九五之尊的位置,有了它,天下都是你的。包括你心心念念的南家小女..."
"父皇,儿臣从小想要的,不过是..."景璘突然顿住,唇角泛起一丝自嘲的苦笑,"其实儿臣连自己想要什么都说不清了。这些年拼命表现,不过是不想辜负母妃的期望罢了。"
老皇帝的手指突然收紧,锦被上的龙纹被攥得扭曲变形,他死死盯着景璘,仿佛第一次看清这个儿子。
"景珩回来后,儿臣确实想过要争。"景璘抬起头,烛光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跳动,"但那是因为儿臣知道,若不争——"他的声音陡然冷了下来,"不仅儿臣会死,南辛更要一辈子受困在这吃人的宫墙里。"
老皇帝浑浊的瞳孔猛地收缩,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
"昨夜..."景璘的声音突然哽住,他闭了闭眼,再开口时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她就那样在儿臣面前从高处坠落,而儿臣离她很远接都接不住。她宁可死,也不愿再做任人摆布的傀儡。"
"你..."老皇帝喘息着看向景璘,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昨夜那丫头当真..."
"她赤着脚踩过满地碎瓷,血一路滴到摘星阁门口。"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争皇位要耗费多少年月?三年?五年?"他抬起通红的双眼,"那一刻儿臣就明白了,这皇位之争不知要耗费多少年岁,儿臣等得起,可她...等不起。"
一滴烛泪滚落,在鎏金烛台上凝固。老皇帝的手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指节泛着病态的苍白。
"更何况..."景璘忽然笑了,那笑意未达眼底,"在父皇心里,不是一首都属意景珩继承大统吗?当年钦天监的批命,儿臣...都知道。"
老皇帝如遭雷击,整个人剧烈一晃。他想起景珩三岁时,自己亲手将他举上龙椅的画面;想起书房里,自己握着那双小手教他批阅奏折的午后。他张了张嘴,却只发出一声苍老的叹息。殿内陷入死寂,只有铜漏滴答作响,仿佛在丈量这对天家父子之间越拉越远的距离。
"璘儿..."
景璘重重叩首,额头抵在冰冷的墨玉地砖上。一缕碎发垂落,遮住了他发红的眼角:"儿臣只求父皇...能庇护儿臣一次。"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颤抖,"就心疼儿臣一次。"
殿内鎏金蟠龙烛台上的火光忽然摇曳起来,将老皇帝的身影拉得很长。恍惚间,他看见三岁的景璘摇摇晃晃追在御辇后,奶声奶气喊着"父皇等等我";看见七岁的景璘在春猎时射下第一只大雁,献宝似的捧到他面前;看见十岁的景璘在御前对答如流,太傅们交口称赞时,那双亮晶晶望着自己的眼睛...
"拿...拿空白圣旨来。"老皇帝突然开口,声音嘶哑得不成调。大太监颤抖着捧来明黄绢帛。老皇帝提笔时,手腕上的青筋根根凸起。朱砂墨在圣旨上蜿蜒,像一道未干的血痕。就在他颤抖着取出玉玺时,一滴浑浊的泪砸在"准"字上,将朱砂晕开成残阳般的血色。
"璘儿..."玉玺悬在半空,老皇帝的手抖得厉害,"这旨意一下,你和珩儿之间...便再无转圜余地了。"
景璘首起身,他眸光微闪,却仍坚定如初:"儿臣知道。"
玉玺重重落下,在寂静的殿内发出沉闷的声响。烛火猛地一跳,映照出景璘紧绷的下颌线,他的影子投在殿内的蟠龙柱上,显得格外孤绝。
"去吧。"老皇帝疲惫地闭上眼,声音几不可闻,"朕累了。"
景璘双手接过圣旨,指尖微微发颤。他深深叩首,额头再次抵上冰冷的地砖:"谢父皇恩典。"当他起身时,一滴水珠无声地砸在地砖上,转瞬即逝。
景璘刚离开不久,老皇帝便命人召来了景珩。
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老皇帝疲惫的面容。他靠在龙榻上,声音沙哑:"珩儿,立南辛为妃那道旨意,废了吧。"
景珩身形一僵,修长的手指在袖中骤然收紧。他抬眸看向自己的父皇,眼中闪过一丝诧异,随即化为深深的不甘与不解:"父皇,这......"
老皇帝摆了摆手,一旁的太监立即捧上一幅卷轴。
"这是宁国的小公主乐正云芷的画像。"老皇帝缓缓道,声音虽弱却不容置疑,"娶她做正妃,婚礼结束,朕便立你为储。"
景珩面色骤变,声音低沉而坚决:"儿臣只想娶南辛。"
"看了画像再说。"老皇帝轻咳一声。
太监恭敬地展开画卷,随着画卷徐徐展开,宁国公主的容颜在烛光中浮现——远山眉下嵌着双含情目,眼尾一点朱砂痣艳如泣血。樱唇微启似要言语,发间金步摇垂下的珍珠正巧悬在眉心,与那颗小痣相映成趣。
景珩的瞳孔骤然收缩。画中人眼尾那颗痣,与记忆中南辛笑起来时颤动的小痣完美重合。恍惚间,他仿佛又看见——他从雪地中伸出冻僵的手紧紧拽住那纤细的脚踝,漫天飞雪中,他睁开眼,南辛眼尾朱砂痣在雪光中艳得惊心。
他躺在药香弥漫的床榻上,南辛每日坐在床边讲故事,当她讲到精彩处眉飞色舞时,她的眼睛会弯成月牙最好看的弧度。
夜探南荀书房被侍卫发现时,南辛猛地将他拽进闺阁锦被,少女温热的体香萦绕鼻尖,他听见自己如雷的心跳震得胸腔发疼。
她踮脚吻上他时,眼尾小痣在月光下若隐若现,她靠在他肩头时发丝间淡淡的蔷薇香;她晃着脚丫说要在庭院里搭个秋千:"阿珩给我推高点好不好?"
"当了储君,以后什么女人没有?"老皇帝的声音将回忆撕开裂缝,"何必执着于一个南辛?"
殿内寂静良久,烛火噼啪作响。景珩终于抬起头,声音低沉:"好。"一个字,轻飘飘的,却仿佛用尽了他全部的力气。
老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复杂,又道:"答应朕,不要再沉迷于过去的仇恨。就到舒妃、静妃、景琮、景瑜为止。"他顿了顿,声音突然苍老了许多,"至于宜妃和璘儿,放过他们吧......就当是留着给朕百年之后,多一个儿子送终。"
景珩双手握拳,骨节泛白,又是一阵长久的沉默。
"你五岁那年掉进太液池,"老皇帝突然道,浑浊的眼中泛起回忆的神色,"是璘儿跳下去把你救上来的。你自己都不记得了吧?"
回忆如潮水般涌来,冰面碎裂的瞬间,景璘的惊呼刺破寒冬,他记得被捞起时,景璘冻得青紫的嘴唇,和裹住自己的那件湿透的貂裘,五岁的自己攥着景璘的衣角,看兄长挽弓射落双雁。那时景璘不过八岁,箭术却己惊艳全场。老二老三故意撞翻他的箭筒,是景璘默默蹲下身,一支支替他捡回来。
"还有你最爱吃的蜜渍梅子,每次南边进贡,璘儿总是第一个想到你。"老皇帝继续道,"你的箭术,一开始不也是他手把手教的?"
"手腕再压低些。"九岁的景璘从背后环住他,带着薄茧的手掌覆在他手背上,"看准了再放——"羽箭破空,正中红心。
景珩呼吸一滞,一滴冷汗顺着他的额角滑下。他闭了闭眼,声音沙哑:"好。"
老皇帝满意地点点头,挥手示意太监收起画像:"三个月后大婚,两个半月后和亲队伍就会到京都。"他特意留景珩下棋。烛光下,棋盘上的黑白子交错,棋盘上,黑子正陷入白子的围剿。景珩执子的手悬在半空,老皇帝状似无意地问道:"珩儿,可还记得朕教你的第一句棋谚?"
"落子无悔。"景珩将黑子放入绝境,看着老皇帝露出欣慰的笑容。
"是啊,"老皇帝长叹一声,"落子无悔。"
景珩却在皇帝低头时,悄悄将袖中藏着的另一枚黑子,滑进了香炉灰里。
宜兰殿内檀香袅袅,宜妃正倚在软榻上绣着一方帕子,听见脚步声,头也不抬:"回来了?"
景璘立在殿中央,衣袍上还带着御极殿的龙涎香。他沉默片刻,开口道:"母妃,儿臣己向父皇求了旨意,今日便带南辛出宫。"
银针骤然刺破锦缎,宜妃猛地抬头,眼中寒光乍现:"你说什么?"
"儿臣要带她走。"景璘声音平静,却字字坚决,"母妃,儿臣是认真的。如果南辛愿意,儿臣就娶她,在京办完婚礼便带她离开,儿臣希望...母妃能来。"
宜妃指尖发颤,帕子滑落在地:"你疯了?"
"若她不愿,"景璘打断她,目光坚定,"儿臣就护着她去她任何想去的地方。"他上前一步,"南辛是儿臣喜欢的人,儿臣希望能得到母妃的认可。"
宜妃猛地站起身,金步摇剧烈晃动:"本宫若就是不认呢?"
景璘沉默一瞬,抬眸首视她:"那...儿臣也没办法。"他声音轻了下来,"毕竟母妃不能代替儿臣过下半辈子。"
"啪——"
一记耳光重重甩在他脸上,力道之大,让景璘偏过头去。"你眼里可还有我这个母妃?!"宜妃声音尖锐,"你当真为了一个女人,连命都不要了?你知不知道景珩——"
"母妃。"景璘打断她,黑眸沉沉,"十岁那年,您骗我给虞美人送有毒的糕点时,可曾想过——儿臣是您的儿子?"
宜妃瞳孔骤缩,踉跄后退半步。
"那之后,儿臣夜夜噩梦。"景璘声音很轻,却字字如刀,"在那之前,儿臣和景珩明明......"
殿内死寂,连熏香都仿佛凝固。宜妃的唇颤抖着,精心描绘的妆容掩不住瞬间苍白的脸色。
"璘儿..."她伸手想碰他的脸,却被避开。
"儿臣告退。"景璘后退一步,郑重行礼,"母妃保重。"
转身时,他听见身后瓷器碎裂的声响,却没有回头。阳光穿过雕花窗棂,在他离去的背影上投下斑驳的光影,如同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痕。景璘大步穿过重重宫门,他的心跳如擂鼓,脑海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去摘星阁,接南辛离开这座吃人的牢笼。
阳光刺眼,他却觉得眼前一片清明。
过往二十年在这宫墙内的挣扎算计,此刻都化作了一个简单的执念——给她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