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计划

风筝在碧蓝的天幕上越飞越高,金线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景珩专注地放着线,修长的手指灵活地操控着丝线,没注意到身旁南辛的目光早己不在风筝上,而是落在他微微扬起的唇角,那里有一个她许久未见的、真心的笑涡。

"阿珩笑起来真好看。"南辛突然伸手,指尖轻轻戳了一下那个小小的笑窝。

景珩一愣,随即笑意更深,眼中似有星辰闪烁。他空出一只手来,作势要揽她入怀,"那辛儿可要多戳几下,让我多笑笑。"

南辛却灵巧地避开,后退两步,眼中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黯然。她仰头望向那越飞越高的风筝,金线在她掌心留下一道浅浅的红痕。

"还没让江太医请脉呢。"她突然松开握线的手,丝线从她掌心滑过。她仰头对景珩笑道:"等我一会,马上就过来,再放高点,我想看它碰到云彩。"

景珩眼中闪过一丝失落,但很快又被温柔取代。他故意板起脸,却掩不住嘴角的笑意:"辛儿若是去得久了,这风筝可就要飞到九霄云外去了。"

"那正好,让它替我看看天上的风景。"南辛提起裙摆转身,绣鞋踏过青石小径时惊起几只粉蝶。跑出几步,她又回头,见景珩的目光仍紧紧追随着她,"再看我,风筝都要飞啦!"她笑着喊道,声音在春风中飘散。

景珩这才收回目光,仰头望向那几乎要触及云层的纸鸢,手中的线轴又放出一段。阳光透过薄薄的纸面,将蝴蝶风筝的影子投在地上,随着风轻轻摇曳。

南辛跑进殿内,熏香未散,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翻涌的情绪。听雪正在整理梳妆台,见她进来,连忙放下手中的玉梳。

"三小姐?"

南辛摆摆手,"去小厨房看看莲子羹熬好了没有,一会儿殿下要用的。"

听雪立即会意,福了福身退出殿外。待脚步声远去,南辛才坐在临窗的软榻上,望着远处景珩放风筝的身影。他正仰着头,藏青织锦衣袍被春风鼓起。

她缓缓伸出手腕,"江太医,请吧。"

江彦殊无声地走近,将指尖搭上她伸出的手腕。他的手指很凉,触到她的脉搏时却颤了一下。

"问到了。"江彦殊声音压得极低,他垂着眼睫,刻意避开南辛的目光,"二皇子每隔十日去一次柔妃娘娘那儿,巳时三刻入内,每次停留约一个时辰。"

他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她腕间收紧,按出一道浅淡的红痕,又像被烫到般迅速松开。"每次走后...柔妃娘娘都要用大量冰块敷伤。"

南辛的指甲无声地掐进掌心,月牙形的红痕在素白的肌肤上格外刺目。她眸中一瞬间翻涌着愤怒、心疼和杀意,那情绪太过浓烈,几乎要冲破她精心维持的假面。江彦殊抬眼时恰好捕捉到这一瞬,心头猛地一颤。

窗外,景珩恰好回头,风筝线在他手中绷得笔首。南辛立刻扬起明媚的笑,眼角弯成新月,冲他喊道:"再高一点,阿珩!我要看它飞到九重天上去!"她的声音甜得能滴出蜜来,与方才判若两人。

待景珩又转回去专注放线,她眼中的光瞬间冷了下来,如同烛火被突然掐灭。她转向江彦殊,声音冷静得可怕:"下次是什么时候?"

"七日后。"江彦殊回答,目光落在她颈间那片暧昧的红痕上。他喉结滚动了一下,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南辛察觉到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拢了拢衣领,随即若无其事地解释道:"你的那个药,药效太厉害了,景珩一沾就睡,这是我自己弄出来的。"她的指尖轻轻抚过那片肌肤,像是在掩饰什么。

江彦殊没有戳破她的谎言,只是沉默地垂下眼睑。那痕迹分明是被人用力吮吸出来的,他见过太多后宫妃嫔身上的类似印记。

"七日后,"南辛若有所思地着袖中的瓷瓶,白釉青花在指腹下泛着冷光,"我昨日对景珩用了浮生梦..."她突然抬眸,眼中闪过一丝算计,"若是算日子,多久能探出喜脉?"

江彦殊正在整理药箱的手猛地一顿,银针盒"咔嗒"一声合上。他抬头时,目光不自觉地又掠过她微微敞开的衣领,落到那抹雪肤上印着几点暧昧的红痕。"约莫二十天,才能确定。"他声音发紧,喉结滚动了一下,又强迫自己移开视线。

"二十天..."南辛蹙眉,指尖在紫檀案几上轻叩,"太久了。"她突然倾身向前,衣袖带起一阵带着蔷薇香的微风,"有没有什么药,能让二皇子这阵子...清心寡欲些?"

江彦殊的指尖无意识地掐进掌心。案几上那支燃了一半的安神香正袅袅升起青烟,在他眼前扭曲成不可名状的形状。"微臣想想办法。"他声音干涩得像秋日的枯叶。

南辛忽然轻笑一声,指尖在案几上画着圈,那是她思考时的小习惯。"二皇子生性多疑,入口的东西都要让人先试..."她眸光一冷,像是想起了什么,"罢了,我再想想办法。"

江彦殊抬头正对上她闪烁不定的眼神。那一瞬间,他仿佛看到深井中破碎的月光。“三小姐这是要去找西殿下?"

话一出口他就后悔了。

南辛画圈的手指突然停住。她缓缓抬眼,唇角勾起一个似笑非笑的弧度:"江太医怎知我要见景璘?"她忽然凑近,发间金步摇垂下的珍珠几乎要碰到他的鼻尖,"我见景璘难道就不能是因为...我当真喜欢他?"

熏香炉里爆出一粒火星。江彦殊望着近在咫尺的眸子——那里面像是藏着整个黑夜的雾霭,太复杂,根本看不到底。

江彦殊喉结滚动了一下,向后微微仰身,避开那晃动的珍珠。他垂下眼帘,声音低沉:"三小姐喜欢谁,想见谁,自然是您的自由,是微臣...逾矩了。"

南辛首起身子,金步摇随着她的动作轻晃,在阳光下折射出细碎的光芒。她转身望向窗外,"只是..."她难得露出几分犹豫,长睫在眼下投下一片阴影,"二十天,我也不能天天给景珩下药。"

江彦殊苍白的手背上青筋突起,他低声道:"晚些时候...三小姐可假装晕厥。"他避开她的目光,声音越来越轻,"微臣会告诉殿下,您...近期不宜同房。"

南辛抚上小腹,眼神逐渐冰冷。二十天...足以让景珩痛彻心扉了。她想象着那个画面——景珩得知她有孕时的狂喜,再到失去时的崩溃,那快意几乎让她颤抖。

"江太医,留下东西去忙吧。"

江彦殊喉结剧烈滚动,苍白的手背上青筋突起。他张了张嘴,似乎有千言万语想说,最终只是沉默地行了一礼,将一个小瓷瓶悄悄放在案几边缘。

窗外,景珩正朝这边挥手,脸上带着少见的、少年般明朗的笑意。

南辛转身走向殿外,裙裾扫过门槛时沾了几片落花。

碧空之上,景珩亲手扎的纸鸢正飞得极高,南辛接过线轴,却在风筝飞到最高处时突然松手。

"怎么了?"景珩诧异地问,伸手想抓住滑脱的丝线。

线绳急速抽离,在他们指尖留下火辣辣的灼痛。南辛看着越来越远的纸鸢,轻声道:"飞得太高,就该断了。"她的目光追随着那个渐小的黑点,"线绷得越紧,断的时候就越疼。"

春风突然转急,纸鸢在空中打了个旋,金线断裂处飘散如雨。

南辛看着风筝挣脱长线,越飞越远,最终化作天际的一个黑点。

傍晚的霞光染红了半边天空,景珩与南辛在庭院的海棠树下对坐品茶。

石桌上摆着几样精致的点心——荷花酥、杏仁糕,还有南辛最爱的蜜渍梅子。

"这茶里加了茉莉,"南辛捧着青瓷茶盏,小指微微,"是听雪新学的方子。"她抿了一口,眉眼弯弯,"阿珩尝尝?"景珩接过茶盏:"甜了些。"他嘴上这么说,却还是将茶饮尽,"不过你喜欢的,总是好的。"

南辛掩唇轻笑,发间的珠钗随着动作轻轻摇晃:"前日内务府送来的料子,我让人给你裁了件新袍子。"

"辛儿亲手挑的,自然是最好的。"景珩眼中带着笑意,伸手替她拂去落在肩头的辛夷花瓣。

两人沿着回廊缓步而行,南辛忽然拽了拽景珩的袖子,指着池中游动的锦鲤:"瞧那条红的,尾巴大大的,像一把蒲扇?"

景珩顺着她手指的方向望去,还未答话,又听她压低声音道:"那个站岗的小侍卫,"她朝廊下努努嘴,"总偷看碧桃。"

"你倒是眼尖。"景珩失笑,捏了捏她的鼻尖,"改日我替他做个媒?"

南辛正要接话,身子突然一晃,整个人向前栽去。景珩眼疾手快地揽住她的腰,这才发现她面色惨白如纸,唇上血色尽褪,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传江太医!"景珩厉声喝道,一把将人打横抱起。南辛的身子轻得可怕,仿佛随时会消散在暮色中。

寝殿内,江彦殊跪在榻前诊脉。他的指尖搭在南辛纤细的手腕上,能清晰地感受到紊乱的脉象。

"如何?"景珩站在一旁,声音紧绷。

江彦殊收回手,垂眸道:"三小姐气血两虚,肝郁气滞,需静心调养。"他顿了顿,喉结微动,"近期...不宜同房。"

景珩面色骤变,拳头攥得咯咯作响:"是我疏忽了。"他看向榻上昏睡的南辛,声音里带着自责。

"微臣会开些温补的方子。"江彦殊打开药箱,取出一包药材,"用朱砂安神丸先稳住心神,再以当归、白芍调理气血。"他的目光扫过南辛颈间若隐若现的红痕,又迅速移开,"最要紧的是...戒急戒躁。"

窗外,最后一缕霞光也被暮色吞噬。烛火摇曳中,景珩坐在床边,轻轻握住南辛冰凉的手指。她的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却有几处微微开裂——是这些日子她无意识掐掌心留下的痕迹。

"辛儿..."景珩低唤,拇指着她手背上的青筋,"快点好起来。"

他没有看见,南辛睫毛几不可察的颤动。

而在昏沉的黑暗中,南辛正默数着自己的心跳。

夜色渐深,烛火在纱罩中轻轻摇曳。南辛靠在床头,接过景珩递来的药碗。药汤漆黑,泛着苦涩的气息。她垂眸轻抿一口,熟悉的药材味道在舌尖漫开——是江彦殊特制的安神汤。

"烫吗?"景珩坐在床边,指尖碰了碰碗沿。

南辛摇头,将药一饮而尽。药汁的苦涩让她微微蹙眉,景珩立即递来一枚蜜饯。她含住蜜饯,甜味在口中化开,冲淡了药的苦。

"睡吧。"景珩替她掖好被角,声音比平日柔和许多,"我在这儿陪你。"

南辛眨了眨眼,烛光映得她眸子水润:"阿珩还会哄人睡觉?"

景珩轻笑,伸手拂开她额前的碎发。他忽然抬手,修长的手指在烛光前交错,墙上立刻投下一只展翅的飞鸟影子。

"西域有个商队,"他的声音低沉悦耳,手指灵活地变换着形状,"领头的胡商蓄着火焰般的红胡子——"手指一翻,墙上出现一个夸张的络腮胡侧影。

南辛的视线不自觉地被吸引。景珩的手指在烛光下翻飞,时而变成驼队,时而化作沙漠中的古城。他的影子戏演得惟妙惟肖,连骆驼铃铛的晃动都能用指尖的颤抖表现出来。

"黑风暴来临时——"景珩突然吹灭了两盏烛火,只留一盏微弱的光。他的双手快速交错,墙上顿时飞沙走石,"商人迷路了,却遇见一座青玉砌成的古城。"

南辛看着墙上变幻的影子,恍惚间仿佛真的置身大漠。景珩的手指忽然停住,化作一个精致的宝匣形状:"商人打开宝匣,里面是......"

他的指尖轻轻一弹,墙上突然出现一只展翅的琉璃鸟,翅膀上的宝石用指缝间透出的光点表现,栩栩如生。

"每当月圆之夜,"景珩的声音越来越轻,手上的动作却不停,"琉璃鸟就会唱起古老的歌谣......"

他的手指忽然一顿。南辛抬眼,发现他正凝视着自己,墙上的鸟影随着他指尖的颤抖微微晃动。

"怎么不讲了?"她轻声问。

景珩的手缓缓放下,影子消散在墙上:"你笑了。"

南仲这才惊觉,自己的唇角不知何时扬了起来。她急忙转身背对他:"困了。"

景珩没有拆穿,只是重新点亮烛火。在暖黄的光晕里,他的手指再次跃动,这次变成一只轻拍襁褓的手:"睡吧......"

南辛在晃动的光影中闭上眼睛。朦胧间,她感觉到额头上落下轻柔的触感,像羽毛拂过。

"好梦,辛儿。"

殿门轻轻合上。黑暗中,南辛睁开眼,指尖无意识地着被角——那里还残留着景珩掌心的温度。

南辛望着帐顶繁复的花纹,恍惚间竟生出几分不真实的错觉——若是没有那些蚀骨锥心的背叛与伤害,此刻的温情或许就是她与景珩最平常的相处方式。

他会为她讲故事,她会靠在他怀中安睡,就像世间最寻常的恩爱夫妻。

可惜没有如果。

所有虚妄的幻想瞬间被划破。那些记忆如潮水般涌来——青柳被踩在脚下的绝望、西角门那十几双毫不掩饰欲望的眼睛,南荀将她绑在床头的恐惧......每一个画面都像淬了毒的箭,将她那颗千疮百孔的心再次刺得鲜血淋漓。

南辛攥紧了锦被,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正是这些痛楚让她夜夜辗转难眠,让她甘愿双手染血,让她学会用最甜美的笑靥作刀,用最柔软的身躯为刃。那个天真烂漫的南三小姐,早就在那个夜里死去了。

窗外忽然飘来一缕笛声,清越悠扬,在夜色中格外清晰。曲调先是低回婉转,如泣如诉,渐渐转为平和舒缓,像是温柔的安抚。南辛知道这是谁在吹奏——那日在雨幕中持弓的身影浮现在眼前。

笛声如流水般淌过心头,奇异地抚平了她翻涌的情绪。南辛缓缓松开紧握的手,掌心的月牙形血痕己经结痂。她闭上眼,任由曲调引领着呼吸渐渐平稳。

就这样吧。

既然回不到从前......

那就让这场戏,演到最后一刻。

月光透过纱窗,在她苍白的脸上投下斑驳的光影。远处传来打更声,笛声也渐渐消散在夜风中。南辛翻了个身,将脸埋进枕头——那里还残留着景珩身上沉水香的气息。

一滴泪无声地滑落,很快被锦缎吸收,不留半点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