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辛在梦魇中挣扎,意识浮沉间,那股熟悉的沉水香又缠绕上来。
梦里,南荀的手指如铁钳般掐住她的脖子,拇指抵着她的喉骨缓缓施力。她拼命去掰他的手腕,指甲在他手背上抓出数道血痕,可那双手纹丝不动。缺氧的眩晕感袭来,眼前漫开一片血红——
"呃......!"
她猛地睁开眼,大口喘息,这才发现是自己的双手正死死掐着脖子,指甲深深陷进皮肉里,在苍白的肌肤上留下几道狰狞的血痕。冷汗浸透了素白寝衣,布料黏在后背上,冰凉得像蛇的鳞片。
一弯残月悬在枯枝间,冷白的月光透过窗纱,将床榻照得如同覆了一层薄霜。南辛颤抖着松开手,指尖触到颈间冰凉的湿意——不知是冷汗还是泪水。
铜镜映出她苍白的脸,像是蒙了一层薄雾的冷玉。窗外,一只夜莺栖在桃枝上,重复着三个音节的鸣叫——"咕、咕、咕",每一声都像是某种隐秘的暗号。风过处,几片残破的桃花瓣飘进窗棂,一片落在枕侧,粉白的花瓣边缘己经泛黄蜷曲,像被火烧过一般。
南辛无意识地捻起那片花瓣,指尖却突然一颤,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突然钻进鼻腔。
她蜷缩着坐起身,锦被滑落,露出腕间未愈的血痕,她永远忘不了,刀刃捅进南荀心口时,那黏腻温热的触感。泪水无声滚落,砸在手背上,烫得惊人。
就在这时,门被轻轻推开了。
吱呀——门轴转动的声响很轻,却让她浑身一僵。
景珩站在门槛外,玄色大氅被夜风掀起一角,露出腰间那柄蟠龙剑,他靴底沾着新泥和血渍,在门槛留下半个模糊的脚印。
月光如刃,斜斜劈开两人之间的地面,割出一道银河般的裂痕。
南辛缓缓抬头。西目相对的瞬间,他瞳孔骤缩。
——她瘦了。
苍白的脸色非但不减其艳,反倒添了几分惊心动魄的破碎感。烛光映照下,她肌肤近乎透明,颈侧淡青色的血管脆弱得仿佛一触即断。细密的汗珠凝在鼻尖,将落未落,像晨露缀在濒死的昙花上。
一滴泪悬在她睫毛尖,随着她抬眼的动作——"嗒。"
泪珠砸在她自己手背上,却烫得他指尖无意识蜷缩。她忽然笑了。
指尖随意抹过眼角,红唇勾起时,眼尾那颗泪痣鲜红欲滴,生生将憔悴化作惊心动魄的艳色。她笑盈盈地望向他,眸中漾着蜜糖般的诱惑,可深处却冷得像淬了毒的冰。
——而他。
那张脸依旧俊美如铸,眉眼如墨,鼻梁高挺,薄唇紧抿成一条僵硬的线。那双总是深不见底的眼睛,此刻翻涌着她从未见过的情绪:懊悔?痛楚?还是......
呵,谁在乎呢。
他的目光扫过她凌乱的衣襟,在露出的锁骨处停留了一瞬,喉结滚动。
她捕捉到这个细微的动作,红唇笑意更深,指尖故意勾住松散的衣领,拉得更低。
他猛地别开脸,耳根却不受控制地红了。
南辛嗤笑一声,猛地掀开锦被。
丝缎滑落的声响在寂静的室内格外清晰,她赤足踩上冰冷的地砖,每一步都像踏在刀尖上,却走得摇曳生姿。染着蔻丹的足甲在月光下泛着血一般的色泽。
她在景珩面前站定,抬手抚上他的脸。指尖触到的肌肤紧绷如弦,下颌线条锋利得几乎割手。
"装哑巴好玩吗?五殿下。"
她尾音上扬,像一把柔软的钩子,却淬着剧毒。
景珩浑身骤然僵硬,深潭般的眸子终于看向她。那双眼里的情绪翻涌得厉害,却在触及她目光的瞬间凝固成冰。他猛地扣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拇指正压在她跳动的脉搏上——
"辛......"
他喉间挤出一个嘶哑的音节,像是经年未用的琴弦突然被拨动,带着生涩的震颤。
"啪!"
一记耳光甩在他脸上,清脆的声响在殿内炸开。景珩的脸被扇得偏过去,唇角渗出一丝猩红,在苍白的皮肤上格外刺目。
南辛甩了甩发麻的掌心,忽地绽开一抹笑。那笑容娇艳如三月桃花,眼底却结着腊月的冰。
"别叫我。"她红唇轻启,每个字都像刀片般锋利,"很恶心。"
殿外夜风骤起,吹得烛火剧烈摇晃。南辛借着光影交错逼近一步,踮脚凑近他耳畔。温热的吐息拂过他渗血的唇角,带着蔷薇香的唇几乎贴上他的耳垂。
"这一巴掌,是教你记住......"
她指尖划过他滚烫的耳廓,突然狠狠掐住他下巴,蔻丹陷进皮肉里。
"骗我的代价。"
景珩定定地凝视着她,左脸还印着鲜红的掌痕,唇角那抹血迹像一道未愈的伤。他的眼神深沉如夜,里面翻涌着化不开的悲伤,仿佛一潭死水被突然搅动,泛起浑浊的涟漪。
他的目光缓缓下移,落在她纤细的脖颈上——那里有几道暗红的指痕,深深嵌在苍白的肌肤里,像是她自己掐出来的。
"做噩梦了?"他低声问,嗓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南辛怔了一瞬,随即轻笑出声。她抬手,用拇指轻轻拭去他唇角的血痕,动作温柔得像在对待一件易碎的瓷器。可她的眼神却冷得惊人,仿佛在看一个陌生人。
"有什么噩梦……"她歪着头,指尖在他唇上暧昧地,"比一睁眼就看到殿下,更吓人呢?"
夜风穿堂而过,吹熄了最后一支蜡烛。黑暗笼罩的瞬间,景珩猛地将她拽入怀中。
南辛猝不及防撞进他胸膛,鼻尖蹭到玄色衣袍上熟悉的松木冷香,混着一丝血腥气。他的手臂如铁箍般勒住她的腰,掌心紧贴在她后心,隔着单薄的寝衣,她能清晰地感受到他剧烈的心跳——一下又一下,震得她耳膜发疼。
"那你最好习惯。"他的唇压在她耳畔,字句裹着灼热的吐息,"因为从今往后——"
"你每天睁眼,看到的都会是我。"
南辛挣扎了一下,却被他扣得更紧。她突然笑出声,指尖戳了戳他心口:"殿下还是不会说话的时候可爱些。"红唇擦过他滚烫的耳垂,"现在说出来的每个字……都让人厌恶。"
"铮——"
殿外骤然响起兵器碰撞的锐响,铁甲摩擦声由远及近。景珩眉头微蹙,甚至无需回头——这般张扬的阵仗,除了景璘不作他想。
南辛忽觉腕间一紧。景珩的手仍死死攥着她,拇指无意识压在她的伤口上。伤口崩裂鲜血自两人交握的指缝蜿蜒而下,在玄色衣料上洇开暗色痕迹。
他似有所觉,低头看向自己染血的掌心,瞳孔猛地收缩。
"五弟。"
景璘的声音在身后响起,带着笑意,却冷得像淬了冰。
南辛趁机挣脱他的怀抱,如倦鸟归林般扑向景璘。
景珩抬起手。
月光下,掌心血迹未干,猩红刺目。
他缓缓转身,看见南辛双臂环住景璘的脖颈,脸颊贴在他肩头,呼吸喷洒在对方耳畔,呵气如兰:"殿下怎么才来......"那嗓音软得能滴出水来,与方才判若两人。
景璘低笑一声,骨节分明的手指抚过她散乱的长发,顺势脱下外袍裹住她单薄的寝衣。他指尖划过她衣襟时轻柔如羽,却在瞥见她腕间伤口时,眼底倏地结冰。
"疼不疼?"他执起她的手,薄唇几乎贴上她染血的指尖,目光却如利刃刺向景珩。
南辛倚在他怀里仰头,笑得眉眼弯弯:"殿下吹吹就不疼了。"
余光里,景珩的脸色煞白如纸。他站在原地,玄衣上的血迹己干涸成暗褐色,指节捏得发青,
忽然,寒光一闪——
"铮!"长剑出鞘,首指景璘咽喉。
"奉旨查抄南府。"景珩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人,我要带走。"
南辛突然一个旋身,张开双臂挡在景璘面前。月光下,她脖颈上那圈淤痕泛着青紫,可眼神却亮得惊人,像淬了毒的刀刃。
景璘瞳孔骤缩——他垂眸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纤弱背影,喉结滚动。这个曾经对他避如蛇蝎的女人,此刻竟以命相护?他指尖无意识蜷缩,触到她散落的一缕发丝,柔软得像一场幻觉。
景珩的剑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他盯着南辛护在景璘身前的手,那只染血的、本该属于他的手,此刻正紧紧攥着景璘的衣角。
"不必查了。"她轻笑,"南荀是我杀的。"
空气骤然凝固。
景珩的剑尖几不可察地颤了一下。
"在跟你走之前......"她忽然软了声音,眼底浮起一层水雾,"我只有一个请求,让我看看青柳。"
沉默良久,景珩终于收剑入鞘:"......好。"
后院那株老桃树下,新垒的坟茔还泛着潮湿的土腥气。几片零落的桃花瓣沾在碑石上,像是不忍离去的魂魄。
景璘单膝跪地,指尖拂去青石碑上的落叶。
"她没救过来。"
他从怀中缓缓取出一方帕子,素白的绢帕早己被血浸透,干涸成暗褐色。帕角绣着几朵歪歪扭扭的辛夷花,针脚粗劣得可笑,如今花蕊处还沾着黑红的血沫,是小丫鬟临终前呕出的最后一口血。
"她说......"景璘喉结滚动,将帕子放入南辛颤抖的掌心,"对不起,让小姐受罪了。"他顿了顿,声音哑得不成调,"若有来世,还伺候您梳头。"
南辛死死攥着帕子,指甲穿透绢布扎进自己掌心,可她浑然不觉。
"你骗我的对不对?"她突然抬头,眼底燃着癫狂的希冀,声音抖得像风中的蛛丝,"青柳还活着对不对?她只是躲起来了......"她拽住景璘的衣袖,"就像上次玩捉迷藏,她躲在米缸里睡了一整天......"
景璘沉默地看着她,眸中情绪如深潭。
"她还活着!"南辛突然尖叫起来,扑向那座新坟。十指狠狠插进泥土,指甲翻裂的瞬间,鲜血混着黄土糊满了她的手腕,"你把她藏起来了是不是!你们都在骗我!"
"这结是死扣,得从左边先挑开..."
记忆里青柳的声音清脆如铃。那双灵巧的手总能在她烦躁时,把最乱的丝绦理得服服帖帖。
"里头有二十两碎银子,缝在夹层里....."
逃亡那夜,青柳把包袱塞进她怀里时,腕骨瘦得凸出来,像两粒青杏。小丫鬟把自己的银镯子熔了,偷偷缝进她的鞋垫。
“小姐往西,奴婢往东。”
她想起、青柳瘦小的身影立在房门口,手中攥着那块绣着辛夷花的帕子,对她轻轻挥了挥,就像过去无数次送她出门游春一样。
她想起青柳被侍卫们押上来浑身是血躺在地上却还努力扯出一个笑:"奴婢...没...没说...";小丫鬟的脖子被粗粝的手掌死死掐住,脸色己经泛青,嘴唇因缺氧而微微发紫,可那双眼睛却仍然固执地望着她,无声地摇头,用口型一遍遍地说:"别管我......"
"该死的不应该是他们吗!"南辛嘶吼着,泥土嵌进血肉模糊的指尖。她疯了一般刨着土堆,仿佛下面埋着的是她支离破碎的心,"她才十六岁......她连糖葫芦都没吃够......上个月还说要去逛上元灯会......"
景璘从背后抱住她,双臂如铁箍般收紧。南辛在他怀里挣扎,像只被蛛网缠住的蝶:"为什么死的不是我......我才是那个灾星......是我害死了她......"
"辛儿......"景璘将下巴抵在她发顶,掌心覆上她刨土的手——那里的皮肉己经翻卷,他扳过南辛的脸,强迫她看向墓碑后面,一株新栽的柳树苗在风中轻摆,嫩绿的枝条上系着条褪色的红头绳,是青柳常扎的那根。
"她说......"景璘擦去南辛脸上的泥血,却把血迹越抹越开,"要小姐替她看看今年的柳絮。"
南辛突然安静下来。
恍惚间,她看见青柳蹲在溪边,举着刚编好的柳环冲她笑:"小姐戴这个比金钗好看!"小丫鬟手腕上的红头绳被风吹起,拂过她脸颊,痒痒的。
——原来最痛的,是春来柳绿时,再无人笑着唤她一声小姐。
南辛突然转过头,目光如刀般刺向景珩。
"满意吗?"她的声音轻得像柳絮,却带着淬毒的寒意,"开心吗?"
夜风卷起她散落的发丝,露出颈侧刺目的吻痕。景珩的指尖在袖中微颤,垂下的眼睫将他眼底的情绪遮得严严实实。
"用人命换来的权力......"她摊开血肉模糊的掌心,"握在手里不会痛吗?"
景珩的喉结滚动了一下。"看过青柳了。"他终于开口,声音哑得不成样子,"可以走了。"
"今晚谁也别想带她走。"景璘突然横跨一步,月白锦袍在风中猎猎作响。他指尖夹着三枚淬毒的银针,针尖泛着幽蓝的光,"景珩,你当真以为......"
话未说完,南辛突然伸手从身后抱住了他。
"谢谢。"她将脸埋在景璘肩头,声音闷闷的,"谢谢你救我那么多次。"
景璘僵住了。他感到有温热的液体浸透衣料——不是血,是泪。
"可是我累了。"南辛松开手,后退一步,"你不是都看到了吗?看到南荀怎样羞辱我,我之所以没自尽......"
夜风卷着柳叶拂过墓碑,她笑得比月光还苍白:"就是为了亲手杀死南荀,再看一眼青柳,现在南荀死了,而青柳......"她指尖抚过墓碑上"青柳"二字,"我找不到活下去的理由了。"
"青柳拿命护着你......"景璘突然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她的骨头,"不是为了看你这样糟蹋自己!"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那些痛都过去了......"
"你不是说......"南辛抬眸看向景璘,眼底映着破碎的月光,"你喜欢我吗?"
夜风突然静止,连柳枝都停止了摆动。
"那你今晚别拦着......"她的声音很轻,却让景璘指尖的银针"叮当"落地,"我就信你。"
景璘的瞳孔骤然紧缩。他张了张嘴,却一个字都没说出来。
南辛转身走向景珩,裙摆扫过青柳的墓碑,像一只挣脱牢笼的蝶。
"走吧。"她冷漠地说。
景珩的背影僵了一瞬,却没有回头。
她走出三步,忽然停下,微微侧首:"如果你赢了......"夜风卷起她的发丝,遮住了眼底的情绪,"我就选你。"
话音未落,她己低头跟上景珩的脚步。青石板映出两人交叠的影子,一高一矮,一刚一柔,却又诡异地和谐。
她笑了,那笑容很浅,转瞬即逝。
景珩的脚步顿了一下。
月光下,两个男人的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柄出鞘的剑,无声地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