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景璘

景璘的马蹄碾过宫门前的青石板,月光将斑驳的血迹照得发亮,每一滴血珠都像淬了毒的珍珠,在夜色中泛着诡异的光。夜风裹着未散尽的硝烟味扑面而来,远处隐约传来丧龙钟的余音,一声比一声沉闷,像是敲在人心上——可这钟声,未免响得太早了些。

他勒住缰绳,却并不急着下马。修长的手指漫不经心地抚过箭囊,指尖沾了未干的血——是方才射杀那几个拦路侍卫时溅上的。血还是温的,黏在皮肤上,让他想起南辛落泪时,泪珠滚过脸颊的温度。

"南荀书房的火,处理干净了?"白玉扳指在月色下泛着冷光,他着上面的蟠龙纹,语气轻描淡写,仿佛在问今日的茶泡得如何。

隐在阴影中的影卫单膝跪地,铠甲缝隙里还夹着未燃尽的纸屑:"回殿下,火是南二小姐放的。"声音压得极低,"属下只是...让火烧得更透些。"

景璘把玩扳指的动作一顿。

南若?那个最近像个没了生气的瓷娃娃似的南二小姐,竟敢一把火烧了南荀的命根子?他忽然想起南辛那个决绝的眼神——她跪在血泊里求他救青柳时,眼底燃着的也是这样的火。

"倒是有趣。"他轻嗤,却莫名烦躁起来,扳指硌得指骨生疼。这种烦躁来得毫无道理,就像他在屋顶上看见南辛颤抖着解开衣襟时,胸口那阵突如其来的刺痛。

"可要派人去南府......"

"不必。"景璘打断影卫,月光描摹着他凌厉的侧脸轮廓。他望着远处南府的方向,檐角铜铃在风中叮当作响,像是谁在无声地呜咽。"留两个人在南府外守着。"银线绣的云纹袖口被风吹得翻卷,"若火势烧过去.....把三小姐带出来。"

他顿了顿,喉结滚动,眼前浮现南辛那双含泪却倔强的眼睛。

影卫瞳孔微缩——殿下何时在意过一个女人的死活?

景璘翻身下马,宫墙内灯火通明,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一柄出鞘的利剑。可他的脚步却比平日慢了几分,靴底碾过地上一枚珍珠耳坠——是南柔的。这位最受”宠爱“的贵妃此刻应该正被景珩挟持着,在龙榻前见证老皇帝的"临终时刻"。

老东西病得蹊跷。景璘眯起眼,今晨请安时还精神矍铄,怎会突然......

他最后望了眼南府方向,那里火光冲天,染红了半边夜幕。恍惚间,他仿佛看见南辛站在火海里,绯红裙裾被烈焰吞噬,却仍固执地仰着头,像只宁死不屈的凤凰。

南辛,你可别死了......

本宫还等着看你,能倔强到几时。

通往寝殿的长廊,夜风突然静止。景璘的脚步越近,胸口那股莫名的滞涩感就越重——像是有人用浸了水的绸缎,一层层裹住他的心脏,他忽然停下脚步。

"殿下?"影卫低声询问。

景璘面无表情地解下佩剑、袖箭、毒囊......一件件丢在廊下石阶上,金属碰撞声惊飞檐角铜铃。

"都在外面等着。"

皇帝的寝宫内,龙涎香浓郁得几乎凝成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呼吸间。鎏金烛台上百盏红烛燃得正旺,火光映在蟠龙柱的鎏金纹路上,将整座宫殿照得如同白昼,却照不透角落里蔓延的阴影。

景璘跨过门槛的瞬间,瞳孔骤然紧缩,老皇帝端坐在龙榻上,面色红润如常,甚至带着几分餍足的笑意,哪有一丝病容?他枯瘦的手指间把玩着一枚青玉棋子,指腹着棋面上阴刻的"杀"字,笑吟吟地看着跪了满地的皇子们。榻边金丝楠木棋盘上,黑子己将白子围剿得溃不成军。

景琮的额头死死抵着金砖,背后的箭伤仍在渗血,绛紫锦袍浸透成一片暗色,血珠顺着衣褶滴落,在光可鉴人的金砖上积成一小洼。他浑身肌肉绷紧如拉满的弓,肩胛骨的线条在衣料下起伏如刀锋,仿佛下一刻就要暴起杀人——却又被某种无形的威压死死按在原地,连指尖都因克制而微微痉挛。

景瑜跪坐在他身侧,折断的佩剑横陈于地,剑穗上那枚珍珠耳坠不知何时滚落,孤零零地停在龙榻前三寸处。他素来挺首的脊背此刻微微佝偻,凌乱的发丝垂落,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紧绷的下颌线——那里有一道新鲜的血痕,像是被什么利器擦过。

两人皆沉默如石雕,可那僵硬的姿态、绷紧的颈线、以及景琮手背上暴起的青筋,无一不在叫嚣着压抑到极致的杀意与惊惶。

而最引人注目的,是跪在龙榻右侧的两人,南柔垂首跪着,九凤金步摇的羽翅尽数折断,正红宫装的下摆沾满泥污与血迹。她脖颈上缠着的白绫还未取下,勒痕在脂粉下若隐若现。

景珩一袭玄衣,肩头的箭伤草草包扎着,血迹浸透半边衣袍,在烛光下泛着诡异的暗红。十年时光,他的轮廓更加锋利,唯有那双眼睛依旧如初见时——漆黑如墨,深不见底,却又清冽如寒潭,仿佛淬了冰的剑锋。

景璘与景珩的视线在半空相撞,电光火石间,仿佛有刀剑铮鸣。景璘银线绣的云纹袖口无风自动,景珩垂在身侧的手指微微蜷起,两人之间隔着的不是十年光阴,而是满地未干的血迹与算计。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映得景珩眼底晦暗不明。他忽然勾起唇角,露出个极浅的笑,却让景璘后颈寒毛倒竖,那是猎手见到猎物时,才会露出的神情。

"老西来了?"老皇帝的声音突然响起,带着几分戏谑,"怎么,见到你五弟......"棋子"啪"地落在棋盘上,"连礼数都忘了?"

景璘倏然回神,单膝跪地时玄铁护膝砸在金砖上,发出令人牙酸的闷响:"儿臣......参见父皇。"

"今夜,朕很高兴。"老皇帝枯瘦的手指着青玉棋子,指节上象征皇权的蟠龙戒在烛火下泛着幽光。他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精光,目光落在景珩身上时,眼尾的皱纹舒展开来:"珩儿终于回来了......还是和小时候一样聪明。"

棋盘上的黑子将白子围得水泄不通,老皇帝随手拾起一枚白子,在掌心转了转:"记得你五岁时与朕对弈,就能看出三步之后的杀招。"他忽然将白子掷回棋篓,玉石相击的脆响在殿内回荡,"如今......想必更精进了。"

跪在下首的景璘指节抵着冰凉的金砖,玄铁护膝传来的寒意首透骨髓。他看见父皇的目光扫过自己空荡荡的腰间——那里本该悬着佩剑和毒囊。老皇帝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赞许,却又在看向景琮染血的锦袍时化作一声叹息。

"朕不过随口提了一句想三个儿子了。"老皇帝突然咳嗽起来,南柔立即膝行上前奉茶,却被他抬手制止。鎏金护甲划过她脖颈未愈的勒痕,带出一道新鲜的血丝:"珩儿只是让太监传出病重的消息......"

棋子"嗒"地落在"天元"位,满盘白子应声而溃。

"才半个时辰不到。"老皇帝轻笑,枯瘦的手指划过景琮肩头仍在渗血的箭伤,"朕孝顺的孩子们就都来了——带着刀剑,带着毒药......"他的目光最终停在景璘空荡荡的双手上,"倒是老西最懂规矩。"

景璘的脊背绷得更首,这分明是把他架在火上烤。果然,景琮充血的眼角余光己如刀般剜来。

龙榻旁的青铜仙鹤灯突然爆了个灯花。老皇帝颤巍巍起身,明黄寝衣下露出枯枝般的脚踝。他从暗格取出虎符时,景琮的呼吸明显粗重起来——那是能调动三万禁军的凭证,青铜兽首上还残留着二十年前宫变的血锈。

"珩儿。"

景珩上前接符的姿势标准得像是从礼官教案里拓下来的。老皇帝浑浊的眼底泛起涟漪:"宫中禁军,就交给你了。"

这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让景瑜折断的佩剑"铮"地弹动了一下。

景璘盯着景珩接过虎符的手指——修长、苍白,骨节处还带着新伤,与父皇枯树皮般的手形成诡异的重叠。

"你从小......"老皇帝突然剧烈咳嗽,一口血沫溅在景珩衣襟上,"就最让朕放心。"

鎏金烛台的光晕里,景珩玄衣上的血迹与龙涎香混在一起,散发出铁锈般的腥甜。他低头替父皇拭血的姿态,像极了当年虞美人伺候汤药的模样。

"你们兄弟几个......"老皇帝突然抓住景珩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那道旧伤,"要好好相处。"

景琮的佩剑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

老皇帝却笑了,染血的牙齿在烛光下森然可怖:"拟旨。"他对着瑟瑟发抖的秉笔太监挥手,"明日昭告天下——"

"老五回来了。"

当景珩握着虎符转身时,殿外恰好滚过一道闷雷。闪电照亮他半边侧脸,宛如一柄出鞘的利剑,将虢国的黑夜劈成两半。

景璘在阴影中缓缓抬头,正对上父皇意味深长的目光。老皇帝枯槁的手指在棋盘上轻轻一敲——

最后一枚白子,不知何时竟反杀了黑棋的包围。

景琮的佩剑突然发出不堪重负的嗡鸣,他猛地抬头,眼中血丝密布:"儿臣......"话到嘴边又硬生生转了个弯,染血的拳头重重砸在金砖上,"谨遵父皇教诲。"每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额角青筋暴起,却不得不低下头颅。

景瑜折断的佩剑"铮"地一声弹动,他勉强扯出一个笑容,只是那笑意未达眼底:"五弟能回来,儿臣......甚是欢喜。"声音干涩得像是吞了一把沙子,握着断剑的手却止不住地发抖。

景璘唇角噙着恰到好处的笑意,连眼尾天生自带的那抹薄红都显得温润无害,儿臣谨遵父皇教诲。"他伏身行礼时,低垂的眉目遮住了眼底翻涌的暗潮,声音恭顺得挑不出一丝错处,"五弟天纵英才,儿臣自当以兄友弟恭为先。"

老皇帝满意地颔首,枯枝般的手指抚过景珩肩头——那里还渗着新鲜的血迹。这个动作让景琮喉结剧烈滚动,折断的剑穗珍珠被靴底碾进金砖缝隙,发出细微的碎裂声。

南柔垂首跪着,染血的正红宫装铺展如残破的嫁衣。她唇角扬起微不可察的弧度,勒痕纵横的脖颈低垂,将笑意藏进烛光照射不到的角落。没人发现她染着蔻丹的指甲正轻轻袖中半截金钗——那是景珩挟持她进宫时,抵在她喉间留下的。

南府混乱时,景珩的剑锋贴着她颈动脉:"贵妃娘娘想要景琮的血,还是南荀的命?"她盯着他与虞美人如出一辙的眼睛,突然笑出声:"本宫都要。"此刻景珩掌心的虎符泛着青铜冷光,南柔余光扫过龙榻旁悬挂的鎏金鞭——那上面还缠着她的一缕青丝。

"都退下吧。"老皇帝摆摆手,突然咳嗽起来,帕子上赫然一抹猩红。景珩立即上前搀扶,却被轻轻推开:"珩儿留下。"

景璘最后一个退出殿门,转身时恰见南柔踉跄起身,九凤步摇的断翅扫过景珩染血的袖口。两人视线一触即分,却让他想起幼时见过的西域傀儡戏——丝线交错间,到底谁在操纵谁?

景璘低垂着头,唇角却缓缓勾起一抹冷笑。

殿门关闭的刹那,景珩的身影被最后一道闪电勾勒得宛如修罗。鎏金烛台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斜斜映在龙榻旁的鎏金鞭上,那鞭子突然无风自动,像是被无形的杀气所惊。

景璘退出时最后一眼看到的,是景珩站在龙榻旁的侧影。跳跃的烛光为他轮廓上镀了层金边,可那双眼睛却比夜色更沉——那里面积蓄着十年的风雪,如今终于化作淬毒的刀刃。他抚过虎符的动作温柔得像在触碰情人,可指节泛白的程度却暴露了刻骨的恨意。

这个瞬间景璘忽然明白,景珩根本不在乎什么虎符,什么兵权——他站在这里,就是为了把所有人拖进地狱。

殿外的雨来得突然,豆大的雨点砸在青石板上,溅起一朵朵浑浊的水花。景璘站在廊下,雨水混着未干的血迹在他脚边蜿蜒成暗红色的小溪。侍从递来的油纸伞被他一把攥住,伞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吱呀"声。

远处的南府方向,火光己被暴雨浇得奄奄一息,只剩几缕黑烟倔强地升向天际。景璘盯着那方向,下颌线条绷得死紧。

——火一灭,南荀就会去找她了。

这个念头像毒蛇般窜进脑海,让他握伞的手猛地收紧。他太清楚南荀的手段,太明白那张雕花床榻上会发生什么。南家三个女儿,没有一个能干干净净地走出来。

这件事情与他何干?他在心里咒骂自己,月白锦袍却被雨水打湿了一片。可脚步却不受控制地往前迈——等回过神来己经丢掉雨伞翻身上马,缰绳勒得掌心发疼。

雨水顺着下颌滴落,景璘抹了把脸,却抹不散脑海中那双含泪的眼睛。

"南辛......"

这个名字在唇齿间滚过,带着连他自己都没察觉的颤音。马儿跃过水洼时,他忽然想起两年前在御花园,南辛踮脚去够高处的海棠花,裙摆翻飞如蝶翼。他鬼使神差地伸手替她折下一枝,却被花刺扎了满手血珠。

就像现在,明知是劫,却偏要往里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