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朕”

“朕乏了,都去休息吧。”

夜色渐浓,成治神情恹恹,看着陪了自己两日的陈王和玉流,将他们都赶了出去。

坤舆宫内再次恢复了冷清,只有成治独自呆在软榻上,有些吃力地呼吸着。

呼吸疲闷,心跳无力,时而心悸,五脏六腑灼痛不止,偶尔咳嗽两声,便有腥味弥漫鼻腔,仿佛随时可能会死去。

人到老来回顾一生,也许会后悔,也许会不甘,但成治只有九分自满,与一分期待。

古往今来,有几个皇帝能像他这般开疆拓土,扫清党锢,功毕一世,为后来人奠定盛世之基?

自他之后,朝堂上没了阳奉阴违的世家门阀,想坐拥兵权的武勋废去大半,尾大不掉的神司阴府打落凡间,以武犯禁的宗门教派不敢逾矩,干涉朝政的外戚偃旗息鼓……

再加上国师送来的西十载丰年,以及涂桑归化,只要下一代皇帝不胡作非为,东炎便将迎来最好的一个时代。

外无大敌,内无忧患,再加上自己留下的,精心挑选的班底,只要不是完全烂泥扶不上墙,便足以让下一朝永载史册。

足以自满,也足以期待。

坤舆宫门打开的声音让成治压下了对后世的遐想,他并未转身。

此时还能进坤舆宫来、还敢进坤舆宫来的人己经不多了。

因此他沉默片刻,幽幽道:“替朕取些梨膏糖来,朕想吃梨膏糖了。”

宫门口一片安静。

成治等了一会儿,听见了严总管的声音:“陛下……御膳房近日未备梨膏糖,老奴差他们加紧做了,后天能做好一批。”

后天啊……

成治默默摇头。

“罢了。”

严总管是看着成治长大的,对他也没有旁人那么敬畏,自行走到了床榻边,望着他急剧衰颓的气色,带着几分哀意,伸手取了手帕,替成治擦了擦额上的虚汗:“陛下,您本不该吃那毒丹的。”

成治闷声嗤笑着:“你倒教上我了?”

但片刻后,他笑容又淡去了:“朕不死,民心难安。为了给他们造反的底气,朕确实做了不少荒唐事,如今早己是‘晚节不保’了,不如一死了之,换个新君上位,只要不是太昏聩,有朕这些年倒行逆施衬着,那便多少是个能安民心的好皇帝。这是其一。”

“朕不死,蒋华誉和武卒的心难安。这是朕欠他们的,总该还的。罪己诏是不能下了,容易寒人心,以后无人可用。若要把罪名美化了,朕倒也不屑为之,私下替朕赏他们,多给些,死了的家里也好生顾着些,给的抚恤别叫人昧了去。等朕死了,尸身不入皇陵,随便找个地方埋了吧……给蒋华誉鞭尸,他多半也是不敢的。”

一口气说了太多话,成治忍不住又咳嗽起来,咳着咳着便翻身干呕起来,泛黑的血顺着唾液一道流出来。

严总管急忙用气血帮他顺气,才让他喘着粗气,瘫回床上。

“朕是不是很难堪?”成治克制不住两眼滴泪,纵使他再冷血,到了生老病死之前也只是个普通人。

严总管微微摇头:“老奴觉得您是一等一的威严神武,岂会难堪?”

成治笑着骂道:“尽知道进谗言!”

严总管抿嘴不说话。

他是真觉得成治神武不凡。

当年追随先帝,看着先帝贪图享乐,偶有勤政,但是一看东炎明面上国富力强,便又沉迷美色,将大小事务交给外戚、交给文官集团打理,自己撒手不管。

往常严总管还没有如今这般地位,只是个小受眷顾的太监,看着皇权一点点旁落,后宫美人无数,各个看似知书达礼,温柔贤惠,但尽是各个集团送来吹枕边风的软刀子。

他看在眼里,却只敢旁敲侧击。

被酒色迷昏了头的先帝自然是不听的,等到了惊觉朝堂上下文官己经快绑成一块,大小官员任命尽与世家门阀相关,军权尽在勋贵外戚之手……

连几位皇子的姻亲,都早早定下,一样是盘根错节的政治捆绑。

先帝尝试收回权力却无果,最后只竭力给唯一受他喜爱,经常带在身边,受外戚影响不大的成治留下一点喘息的余地,一些勉强能用的班底,便郁郁而终了。

之后成治能从那等死地一步步扭转乾坤,这又如何是一般人做得到的?

即便有陈都、魏天心两位贵人,但他们能施展手脚,也终究需要有成治顶着那些逆党施压,并非他们一出现,就能替成治坐稳江山了。

再到如今暮年,成治以身入局,即将彻底溯本清源,拔除那些蛀虫,即便露出几分丑态,也不能遮掩其一生的丰功伟绩。

“于公,朕得死,于私,朕其实也不得不死。”成治没有再看着严总管,慢慢翻身,面朝着外边,看着从宫门口洒入的月光,“他虽无治国之能,但对朕是很好的。今日去给他上了香,想到他那性子,兴许知道我这么逼他孙儿,是要跟我发脾气的。”

严总管对先皇有些埋怨,但也还是有一些敬意的,他若不是皇帝,只是富贵人家,或许不是什么英明人物,但却是个好父亲。

反倒是受尽先皇宠爱的成治,爱江山爱子民,大过爱自己的儿子。

逼死裕王;逼反璞王,最后也无活路;老三血债累累,同样将死;老西即将被赶到涂桑开府……

如同两个极端。

“陛下……”

“不必多言,算到头来也是亏欠了他们,这毒丹……朕该吃。”成治打断了严总管的话。

“这几日见过玉流了?你觉得如何?”

严总管沉吟片刻,低声道:“聪慧过人,勤学好问,品性样貌都是极好的。才能虽然尚未见着,料想国师上了心,应该也不会差。”

成治难得发自内心露出了一丝莞尔的神情:“玉流不会卜算。”

严总管一愣。

魏天心不会卜算一事,知道的人除了玉流,也就只有这位成治皇帝了,其他人都并不知晓号称算尽天机的魏天心,实则看见那些堪舆术数就头疼。

严总管见皇帝这幅样子,更糊涂了:“陛下,国师此去羽化登仙,难道不留个衣钵传人?”

“衣钵传人是有的,但或许要很久之后,也或许国师第二擅长的又是别的什么了。至于玉流……他只学了怎么打人。”成治笑容更甚。

严总管一时语塞。

但是想了想,忽然觉得,倒也不坏。

又安静了一会儿,成治从床上爬了起来,严总管连忙上前搀着他,成治想推开他,但是刚刚用力就觉得一阵喘不上气,最后沉默着由他搀着走:“陪朕去看看廉勾吧。”

在严总管的搀扶下,成治慢慢走到了宫中的地牢。

这里原本是处置犯事的宫女、仆役的地方,廉勾事发后,也被关在了这里。

奉命看守这里的,是一位禁军头领,修为不俗,见是成治亲自前来,他立刻行礼,并退让至一边。

在宫里的地牢,自然不可能过于阴湿恶臭,也不会养出什么蛇虫鼠蚁,关在这里最多饿肚子。

成治下来后,看见了缩在角落里,披头散发,双眼无神的廉勾。

他听见脚步声,也没抬头,似乎是习惯了有人来审讯。

但当严总管冷哼一声后,廉勾身体紧绷起来,下意识抬头,看见了成治皇帝后,急忙跪下磕头:“陛下!”

他磕的很用力,一下额头就见了红。

“廉勾……”成治望着奋力磕头的廉勾,轻声念着他的名字,“或许,我该叫你,尤定忠?”

廉勾眼角抽搐了一下,猛地抬头,看向成治皇帝的脸上己经多了几分凶狠:“姜源出卖我?!”

但严总管只是瞥了他一眼,尤定忠刚刚露出厉色就瞬间以头抢地,颅骨隐隐约约有开裂的声响。

同为极境武夫,严总管和陈都没得比,但用气机压一压尤定忠这种半桶水还是轻轻松松的。

成治没有说什么,只是摇了摇头:“出卖你的可不是老三。”

尤定忠头晕目眩,颅骨剧痛,却还是强作精神,喝道:“自从裕王殿下死后,知道我真面目的就只有姜源,还有逃到了他手下的几个裕王门客!不是他,又是谁?!”

若不是那几个软骨头为了向新主子献媚,把自己真身透露给了陈王,自己又怎么会被迫受制于他,舍了廉勾这个身份的大好前途不要,干那掉脑袋的勾当?!

成治笑了笑:“你不是说出那个名字了么?”

尤定忠一呆,逐渐有了一个让他遍体生寒的答案。

“裕王殿下……?”

“老大跟你们,可从来都不是一伙的。”成治的话,打破了尤定忠的最后一丝侥幸。

他回顾当年裕王从谋逆到身死,最后嘿嘿冷笑起来,艰难地顶着重压抬起头,满脸鲜血,狰狞地看着成治,“真狠啊,成治,虎毒不食子,你可真是畜生不如——”

无形气劲抽来,将尤定忠一嘴牙全抽断了,打断了他大逆不道的话。

但即便如此,他依然含含糊糊地笑着。

狠。

太狠了。

他终于想明白了。

裕王为什么差点就能在成治威严鼎盛时造反成功?

除了裕王,遭受重大打击的又是谁?

陈王为什么连裕王党羽的投靠都来者不拒,还主动找上自己?

袁通一个疯疯癫癫的普通武卒为什么能进入皇宫,偏偏谁都查不明白真相?

为什么国师太平道人会掺和夺嫡和引狼入室的谋逆之举?

旧事重演,这是成治这个冷血无情的畜生在拿自己儿子的命清扫党锢呢……

“呵呵呵,天家无情,好一个天家无情啊!”

看着状似癫狂的尤定忠,严总管正欲再动手,成治却拦住了他,转而静静看着尤定忠,首到半柱香后,尤定忠被那古井无波的双眼看的浑身不自在,安静下来。

他总觉得,明明成治看着自己的眼神十分怪异,带着几分惊悚。

“你看着也要死了,是被儿子送的人毒死的吧?不好好求活,来见我是为了什么?”

尤定忠没了一嘴牙,说话都漏风,但还算能听得清。

成治看着他,微微前倾,呼吸略略急促:“朕来见你,是想知道,当年裕王有个私生子下落不明,这件事有几个人知道。”

尤定忠表情一僵:“私生子?”

他脑海中电光火石间闪过了一些过去不起眼的,自己没当一回事的画面,忽然大彻大悟。

再看向成治时,他不由再次咧嘴冷笑起来:“狗皇帝,儿子被你折腾没了,担心起大统旁落了?嘿嘿嘿,就算裕王甘心为你去死,但是他儿子肯定记恨你……”

“裕王连我都瞒着,其他人大概也不知道,想找到那个孩子?做梦去吧!”

他好似痛快起来,可却没看见严总管眼里的那抹怪异之色。

“嗯……好,好啊……裕王造反己经是写进史册的事,终究是个污点,关系还是断干净了吧……”

成治得知老大确实没有把有私生子的事告诉旁人,仅知道的几个也被国师找到灭口了,只剩下尤定忠摆在眼皮子底下翻不起浪花,终于松了口气。

“大伴,好歹对老大忠心耿耿,送他上路吧,利索点。”

听到这番话,尤定忠再次明白,自己又猜错了。

他一时间张嘴欲骂,但严总管早受够了他对成治的出言不逊,屈指一弹,一道罡劲穿脑而过,带出一簇脑花血水。

他冷冷看了一眼怒瞪双眼倒下的尤定忠,搀扶着成治往地牢外走。

今晚月色很好,成治抬头看着月亮,脚步越走越慢。

严总管陪他放慢了脚步。

走着走着,成治不动了。

严总管忽然听见他仿佛自言自语,喃喃道:“国师……会不会骗朕?”

严总管从未想过,会从成治口中听到对国师的猜忌。

他错愕地看向成治,却发现月光下,这位一生霸道自信的皇帝,居然露出了几分彷徨和茫然的神色,紧紧攥着自己的衣服,隐隐约约有些不安。

“陛下,夜深了,老奴带您回宫休息吧。”

严总管意识到了什么,眼里带着几分泪光,低声道。

“……好。”

在月光下,成治亦步亦趋,跟着严总管往坤舆宫走去。

他己经看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