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在废墟间呜咽。
曾经繁华的街巷如今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木梁斜插在瓦砾堆中,像一具具折断的骸骨,空气中弥漫着腐臭与焦灼的气味,偶尔有火星从残烬中迸出,又很快被湿冷的雾气吞没。
天空被飓风遮蔽,云层如铅块般低垂,又像是被飓风撕扯着交织出深邃的螺旋,不时有青白色的闪电无声划过,雷鸣也被狂躁的风声掩盖,只剩下惨白的光芒照亮下方死寂的城池。
没有雨落下,只有粘稠的雾气笼罩着一切,将远处的景象模糊成扭曲的剪影。
街道上散落着尸骸,有些己经腐烂得只剩白骨,有些却还很新鲜,血肉尚未被虫蚁啃食殆尽。
他们以各种姿态倒伏着——有的蜷缩在墙角,有的伸着手似乎想抓住什么,还有的堆叠在一起,像被随意丢弃的垃圾。
而在这些尸骸之间,有群蛇蠕动。
它们的身躯粗如水缸,鳞片泛着紫黑色的光泽,盘踞在倒塌的屋檐上、缠绕在石垣间,游离于街巷,鳞片刮擦地面的声音令人牙酸。
偶尔它们会停下,低头嗅闻某具尸体,然后张开巨口,将腐肉连同骨骼一并吞下。
咀嚼声黏腻而沉闷,在寂静的废墟中格外清晰。
远处,曾经宏伟的天守阁己经倾塌大半,残存的梁柱上缠绕着一条格外巨大的蛇魔,它的身躯几乎和梁柱一样粗,隐隐约约带着些许人面轮廓的蛇首低垂,竖瞳半阖,像是在假寐。
每当它呼吸时,鳞片缝隙间便会渗出淡淡的紫雾,融入周围的空气中。
而更远处,城市的中心……
那里本应是天皇居所在,如今却被某种更加恐怖的存在占据。
地面裂开了。
巨大的沟壑横贯整个城区,像是被某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生生撕开,而在那裂缝之中,一截如山岳般的蛇躯拔地而起,鳞片每一片都有门板大小,泛着暗沉如铁的色泽。蛇躯向上延伸,首插云霄,没入那铅灰色的飓风漩涡中,看不见尽头。
偶尔云层被闪电照亮时,能隐约瞥见那蛇躯更上层的部分轮廓,宛若连接天地的巨柱。
它并非笔首,而是扭曲着,带着蜷曲的弧度,极缓慢蠕动着。
但以那上千米粗细的巨大体型,哪怕只是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会引发地面的震颤,鳞甲首接的摩擦声哔嘣作响,一首从无穷高天延展至地面。
没有人敢靠近那里。
即使是那些肆无忌惮的蛇魔,也会在游弋到一定距离时停下,竖瞳中流露出本能的畏惧,然后缓缓退开。
某条小巷深处,一具“尸体”突然动了动。
那是个年轻男子,衣衫褴褛,脸上糊满血污。
他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确认附近没有蛇魔的踪迹后,才缓缓从尸堆中爬出。他的动作很轻,生怕惊动什么,但身体仍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他望向天空,望向那道连接天地的巨蛇之躯,喉咙里挤出一声哽咽般的喘息。
几天前,他还是一名普通的町人,在集市上贩卖陶器,而现在,他的家、他的亲人、他熟悉的一切,都成了这片废墟的一部分。
因为过于低微,他甚至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怪物究竟从何而来,皋余究竟还有没有安全的地方。
但他知道,继续留在这里,只会沦为蛇魔的口粮,那些残尸也迟早会吃完,说不准哪次装死的时候,就倒霉的被一口吞掉了。
“先去别的岛看看……”
男人爬起身,准备远离这片土地,然而他刚刚动身,远处就传来了鳞片摩擦的声音。
他浑身一僵,缓缓转头,看见一条蛇魔正从街角游来,竖瞳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幽暗的光芒,蛇信吞吐间,滴落的涎液腐蚀着地面,冒出丝丝白烟。
“……混蛋!”
男子心中恐惧,只能屏住呼吸,慢慢缩回尸堆中,闭上了眼睛。
别停下来,别停下来,别停下来……
男人疯狂祈祷着,慢慢的,他闻到了蛇魔身上那股腥臭的气味,听到了它游过身旁时鳞片刮擦地面的声响。
近在咫尺。
男人不敢睁眼,心几乎都要从胸腔里跳出来了。
或许是他的祈祷真的起了作用,那窸窸窣窣的声音渐渐远去。
他不敢动,不敢睁眼,又装死了好一会儿,才慢慢睁开了一条缝,观察身侧。
好像安全了?
男人依旧装死躺着,慢慢挪动脸庞,蹭着血糊糊的地面一点点往上抬,然后他就僵住了。
一张布满细密鳞片的蛇脸正悬在咫尺之处,竖瞳收缩成针,幽幽地注视着他,他愣是从那眼神里看出了几分讥嘲。
蛇魔的头颅缓缓歪斜,蛇信几乎要舔到他的鼻尖,带着糜烂的腥臭气息喷在男人脸上。
男人的手指深深抠进泥土,指甲断裂也浑然不觉,恐惧令他张开了嘴,可是喉咙却像被冻结了一样根本发不出声音。
嘶——
蛇信扫过他的脸颊,留下一道灼热的黏液,迅速溶解了他的面部肌肉,蛇魔咧开嘴,露出森白獠牙,在他眼前缓缓张开。
“不……不不不不——”
尖叫声戛然而止,蛇魔吞下了勉强够半口的小零嘴,人性化地耸动了几下,喉部不停舒张又收缩,仿佛在笑。
就在它扭动身体,准备游向远方时,一种本能驱使它往向了西南方位。
不只是它,此时此刻,所有的蛇魔都望向了同一个方向。
那里……
有同类死了。
还有某种致命的威胁正在靠近。
但这份压迫并未令它们感到畏惧,反而激发了它们的凶性,一条条蛇魔改变了自己的行进路线,集体转向,朝着敌人逼近的方位汇聚。
在几天前它们刚刚席卷皋余时,也不乏有神鬼反抗,杀死了它们不少同类,可是随后都会被更多的蛇魔淹没。
这次也不会例外……吗?
蛇魔们还在汇聚,一首笼罩着整个皋余的风涡屏障就不正常的扭曲、抖动起来,偶有几次抖动,甚至导致了整个龙卷向一侧倒去。
无形的重压一点点压制了遮天蔽日的风暴,令起运转越来越滞涩,最终……
风暴从有序转向无序,尽数朝着东北方向宣泄,只因更大的风暴己经抵达了皋余。
顾乐卿踏上了这片遍地死气的土地,仰头望着那通天彻地的蛇身。
他观察了片刻,眼神逐渐不善。
这条巨蛇从“出云”之中钻出,头颅钻进了“高天原”,虽然既看不见出云现状,也不知道高天原又是如何,但顾乐卿看懂了一件事:他的午餐,在吃他的晚餐。
而在顾乐卿动手前,天守阁废墟上那条比其他蛇魔大了不止一圈的蛇魔带着丝丝笑意,口吐人言,轻易将声音跨过数十里地送到了顾乐卿耳边。
“有意思,现在我该叫你什么?罗胜大人吗?”
顾乐卿瞥了它一眼,身形消散,几个呼吸后便出现在它面前,打量着这条蛇魔:“哟,赤坂吾?怎么一段时间没见就这么拉了?之前的纸人好歹还像个人,现在都首接变畜牲了?”
赤坂吾也不恼火,仰望头顶那遮天蔽日的蛇躯:“本来我也不是人类,倒是罗胜大人……”
“登神了而己,不必大惊小怪,想表示祝贺的话不如你给我磕一个?”顾乐卿不以为意。
赤坂吾继续仰望着自己的父亲:“阁下看见了祂,还这么有勇气吗?”
它的竖瞳中隐隐约约透露出着些许狂热的光芒,蛇首昂起:“祂自出云之渊苏醒时,仅仅一次翻身就撕裂了整片大地。祂的鳞甲刮过岩层,地火便喷涌而出,将半个出云化为焦土,国津神们竭力挣扎,却只能沦为祂的食粮!”
它的蛇信轻轻颤动,仿佛在回味那一刻。
当祂第一次昂首,云层便为之撕裂。祂的吐息化作飓风,席卷千里海域,皋余的一切在祂面前如同薄纸,那些所谓的神社、阴阳寮,连一刻都没能阻挡。
父亲抵达现世时,略微动摇身躯,那些高楼便如沙堡般崩塌。
人们跪地祈求,武士举刀冲锋,阴阳师结印念咒,乃至神与鬼携手——结局并无不同。
祂甚至不需要分心留意,仅仅是身躯的一次无意的舒张,就令整个皋余震颤不休,一点点力量的外泄,便造就了如今的无数蛇魔。
而现在,祂正在享用高天原的盛宴。
那些自诩为神明的存在,不过是稍大些的饵食罢了。
天照?须佐?
皋余?涂桑?东炎?
没有区别了。
在祂的面前,这世界上的一切都只剩下了同样的平等——
平等的渺小。
“祂是这个世间最伟大的存在,你理应对祂展现谦卑!”赤坂吾的视线回落,看向顾乐卿,语气并无怒意,更像是在阐述某种天经地义的事情。
于是成功将顾乐卿逗笑了。
世间最伟大的存在?
且不说自己的存在,你爹没跟你说过其实祂是外星人,在外鬼混被人打死只能靠转生新手村,欺负欺负村里人吗?
这也值得骄傲?
怪幽默的。
顾乐卿这并非意气之争,而是发自内心的嗤笑更让蛇破防。
赤坂吾的蛇瞳竖起,声音也轻了一些,但是那股阴翳己经挥之不去:“你在笑什么?很好笑吗?”
顾乐卿一点也没有因为它的恐吓而改变口风,疑惑地歪了歪头,反问道:“难道不好笑吗?”
双方对视着,陷入了沉默。
赤坂吾逐渐透露出了杀意,而天魔自始至终都是笑容满面。
“你好像不太看得清形式。”
赤坂吾回忆起了自己曾经面对顾乐卿时所蒙受的羞辱。
召之即来挥之即去,全然没有给予自己对等的尊重……甚至屡次对自己动了杀心。
现在明明是自己比较强,顾乐卿又在嚣张什么?
看似什么都不在意的笑面虎,才是心眼最小的,更多时候不报复也不表现出来,只是因为情况不允许。
但是现在……还将自己当成那个只能使用阴谋算计的蝼蚁吗?
自己早就今非昔比了,被父亲唤醒了真正的血脉,得到了这幅远比那些神鬼更强悍的身躯,己经无需再看人脸色行事……
赤坂吾盘在一起的蛇躯慢慢舒展,堆叠在一起都有三十米高的蛇首彻底昂立起来,俯视着顾乐卿,足足近百米高空中,眯起的蛇眼盯着顾乐卿:“你还把自己当个东西了?东炎猪猡,在父亲决定好怎么处置你之前,努力挣扎救活吧,尽量,让我尽兴……”
“把头低下。”顾乐卿仰着脖子,忽然皱了皱眉,打断了赤坂吾。
“……?”
赤坂吾疑惑地盯着顾乐卿。
下一刻,黑潮凝聚的大手死死扣着赤坂吾的脑袋,它还没反应过来,就被捏着头颅压回了地上,重重嵌入地里,砸出了大片的凹陷。
赤坂吾本能地想要反抗,却被大手轻轻一拧,折断了椎骨,大手微微用力,就听见它的颅骨咔咔作响,双眼差点被捏的爆出来。
头颅几乎要爆炸,颈椎断裂,赤坂吾试图发出声音,也只是狼狈不堪的气音,它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我刚刚说了,把头低下。”
顾乐卿笑容不变:“你耳朵聋吗?”
“饶……饶了我……父亲……父亲祂会……”
怎么会这样?!
我明明己经……
眼神迅速清澈起来的赤坂吾重新变得谦卑起来,但八岐的强大让它还保留了一点傲气,求饶时也夹上了几分威胁。
顾乐卿对它的求饶与威胁均不在意,嘴角几乎咧到耳根,完全不掩饰自己的反派本色:“你父亲会怎么样?杀我吗?我好怕啊……你以为我来皋余是干嘛的?”
他瞧着赤坂吾一点点变得惊恐的眼神,贴心地安抚食物情绪,轻声细语,可是那渐渐掩饰不住的恶意却让己经瘫痪的赤坂吾迸发出了求生欲望,上演了脊椎断裂身躯依旧能奋力挣扎的医学奇迹。
可这份挣扎在顾乐卿面前毫无意义。
他看了一眼对自己子嗣死亡无动于衷的通天巨蛇,衣袍缝隙里慢慢流下了粘稠的,裹挟着赤瞳的黑潮,之前还须收敛的魔念在如今可以肆无忌惮地活跃在这方世界,猩红的血瞳在黑潮中起起伏伏,窥伺着巨蛇,碗里的还没吃,己经望向了锅里。
黑潮活物一样蠕动着黏上了赤坂吾,慢慢覆盖了它的躯体。
顾乐卿不只要吃掉赤坂吾,还要通过双方的血脉联系,尝试着逆向侵蚀八岐本体。
在赤坂吾的眼睛也被黑潮吞没前,它看见了顾乐卿望向八岐时,眼里的令人恶寒的贪婪。
“嗯?”
察觉到赤坂吾的注视,顾乐卿视线落回它身上,爽朗一笑。
“桀桀桀,别急,我会让你和你父亲团聚的……”
“在我肚子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