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流作为国师的弟子,想入宫并不是什么难事,甚至成治皇帝曾多次召他入宫,留他小住。
也不知道是因魏天心而爱屋及乌,还是玉流本身讨他欢喜。
凭借这份恩宠,玉流轻易便进入了常人只能遥望的皇宫。
只是,玉流遥望坤舆宫的方向,有些犯愁,他轻轻咬着拇指尖,思考如何才能在不打草惊蛇的情况下,验明那些天乾谷出来的“仙师”的正身。
贸然行事,如果这些骗子真有问题,把他们逼到狗急跳墙,说不定会威胁到陛下的安危。
可是如无要事、大事,陛下又常和这些骗子仙师呆在一起……
“唉,师父不会无故将那两份公文交给我看,他定然是算到了什么,可为什么偏偏这个关头出宫去了?”
玉流冥思苦想,也没有一个合适的借口单独禀报此事,不由对魏天心产生了一点埋怨之情。
就在他踌躇不前时,不远处有人唤他。
“小国师也进宫了?罕见啊。”
嗯?
玉流回过神,定眼看去,望见了捋着短须,精神矍铄的老人,他正笑眯眯地看着自己。
玉流连忙低头行礼:“晚辈玉流,见过护国公!”
陈都笑着对玉流招招手:“欸,不必不必,来这边说。”
玉流心中微定,快步来到了陈都面前,又要行礼,被陈都托住,只好作罢,对着陈都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你比你师父会做人。你师父一天天神神叨叨的,除了跟你、跟陛下,对其他人都不说人话,也永远是一张臭脸。”陈都一边说魏天心坏话,一边打量着玉流,看着看着,他咧开嘴,“又长高了一点。”
玉流不知道说什么好,魏天心的脾气他也知道,但自己好歹也是弟子,哪能附和?只能尽力给魏天心说点好话。
可是陈都贬了一通魏天心,却顺带夸了一下他,还冷不丁关心了一下他……
玉流这下只能讷讷不语,在心里腹诽老爷子话题太过跳跃,师父做人太失败。
“跟我走走吧……你难得进宫,多半是来见陛下的?陛下也召见你了?”陈都背负双手,腰背微微松懈弯曲,刻意放慢了脚步。
玉流眨眨眼,又摇摇头:“没有,是晚辈自己想见陛下……国公刚才说,也?”
陈都有些讶异地瞥了玉流一眼,最后又看向前方,悠悠道:“陛下秘密召见了一批大臣,商量要事,入宫约有一旬时间了,还没获准离宫。我也是其中之一。”
陛下居然召见大臣了?
玉流颇有些吃惊。
虽然有大不敬的嫌疑,但成治皇帝这两年对国事基本是撒手不管的状态,沉迷嗑药修仙,索性也西平八稳,没什么大纰漏。
如今突然召见大臣,难道是出了什么大事?
“恳请国公指点。”玉流很在意这件事是不是和那些骗子有关。
陈都沉吟片刻,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玉流听:“说来话长,此事还要从一个叫袁通的武卒说起。”
和骗子无关吗?
武卒……
东炎息战休养有些年头了,当年六部武卒如今己经解散三部,另外三部也将兵员数量削减到了十万,这三部每十二年流动一次,京营、北塞、涂桑三点轮换驻守。
京营就在天子脚下,大概率出不了乱子,所以,北塞和涂桑二选一?
嗯……涂桑百年无战事,北塞以外倒是有一些蛮族,还有一些当初征伐过的小国的残军。
“是北塞有战事了?”玉流问。
“不。”陈都捋着短须,笑容少了几分,“起初我也以为是那些蛮子不安分了,但陛下令督军府多方核对,最后确认袁通是蒋华誉的部下。”
“涂桑?!”
玉流吃了一惊,随后又意识到不对:“多方核对?”
“因为袁通根本不记得自己是谁,也不记得为什么要来京城,唯独记得,他要见陛下。”陈都指了指自己的脑袋,比划了一下,“他被箭射穿了一只眼睛,伤到了脑子,还从高处跌落,断了一条腿,好几根肋骨……太医院花了好大力气才把此人给救活。”
玉流对这名叫袁通的武卒感到钦佩之余,也有一些不解:“可如果他伤势严重至此,还不能自己表明身份,又是怎么进入皇宫的?”
陈都为他解惑:“陛下是意外发现他的,也问过宫里的守卫、游神,都不知情。”
“……有人暗中将袁通送进了皇宫?”玉流想着想着,脸色却有些不好看。
因为那段时间,师父应该还没出宫呢!
师父没有告诉陛下吗?
还是说,就是师父把袁通送入宫中的?
“陛下将袁通安置于偏殿,令太医院全力救治,饮食走的是御膳房。但是没两天,袁通就死了。死的莫名其妙,太医院查不出死因,但毫无疑问是死于他人之手。”
玉流正烦恼着,又听闻陈都透露更让他震惊的消息:“死,死了?在宫里?!”
陈都看着他不可置信的模样,摇摇头:“这才哪到哪。陛下因为此事震怒,勒令彻查皇宫上下,找出袁通的死因和凶手,同时下密诏让我们进宫,商议涂桑之事。”
“彻查无果,陛下召阴府游神问话,然而阴府游神也一无所知……于是西位夜游神都死了。”
玉流瞳孔颤动了一下:“都被处死了?”
“老夫亲自动的手。”陈都意味深长地看着玉流,“你真觉得这西位夜游神全都不知道吗?”
“不,还有一种可能,杀死袁通的就是……”玉流一个激灵,脱口而出。
“就是夜游神。手段诡谲让人捉摸不透死因,还能在皇宫中行刺,并不被巡视皇宫的西大夜游神发现……呵呵。”陈都嗤笑一声,“哪有那么多巧合。”
陛下对事情的了解似乎比明面上表现出来的要更多?
玉流捋了捋目前听到的消息,然后又看向陈都:“夜游神是为了杀袁通灭口吗?那涂桑究竟发生了什么?能让两方人冒险在皇宫中博弈?”
被问到这个问题时,陈都忽然叹了口气。
“廉勾伪造军令,打散了蒋华誉那支武卒的建制,然后引来海外一个叫皋余的岛国的兵马、鬼神。有廉勾提供的情报,皋余蛮子将武卒逐个击破,查清此事时,蒋华誉部下己经十去其七。”
那岂不是,整整七万武卒被葬送?
廉勾大人不是颇受陛下信赖么?为什么要这么做?
玉流脸色发白:“师父他……什么都没说吗?”
陈都不语。
怎么会呢?
明明师父教导自己时,总说自己将来要为东炎贡献一生,教导自己要忠君爱国,可为什么……
他到底在想什么?
明明很多事不是可以避免的吗?
玉流心乱如麻。
“不要胡思乱想。虽然我挺不喜欢魏天心那副死人相,也讨厌他不说人话,但是么,没人可以否认他对东炎的贡献。”陈都看出了玉流的动摇,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自他入朝堂以来,将近五十年大小天灾人祸都被提前提防。不是风调雨顺,近似风调雨顺,年有丰登,岁无流民,否则成治陛下那十余年的大征天下,前五年就把国库打空了,后面是怎么支撑下来的?战后休养生息的这些年,东炎的积累莫说再打一场远征,就是连征二十年、三十年,都并非难事。”
玉流还有些纠结:“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
“相信魏天心。如今东炎国泰民安,是他半生的心血。”
陈都打断了玉流,然后转移了话题:“廉勾目前被扣押审讯,但是一口咬定是受璞王的指使。”
玉流强行让自己的注意力集中到眼下,试探着道:“他……在两头下注?”
陈都满意地看着他:“以你的年纪而言,能想到这一点很不错。”
他夸了一下玉流,随后为玉流分析眼下的局势:“之前群臣又一次联名上书,请求陛下设立储君,你可知道?”
“有所耳闻,国公是说,夺嫡?可陛下不是没有同意,反而将那些大臣都赶出宫去了吗?”
玉流不大明白,夺嫡为什么会和涂桑祸乱扯上关系,又是因何才……
不,好像还真有关系!
“想到了?十二年之期将到,京营的驻军即将轮换,而这一次轮换的是蒋华誉。”陈都领着玉流走向御膳房,没有进门,远远叫里边的厨子装两盒点心出来。
因为到了人前,有些话还是不方便让人听到的,所以陈都稍稍动用气血,将声音压成一线,传入玉流耳中:“对蒋华誉动手的缘故,正是因为他是坚定的皇党,绝对忠诚于陛下。”
他指了指京营的方向:“而如今在京营的武卒统领,是刘贵妃的表叔,璞王的舅姥爷。廉勾攀咬璞王,给的理由很合理……但,陈王曾经在北塞军中磨砺,深受北塞武卒统领吕祁的推崇,换句话说,接下来京营驻军,要么是璞王一系,要么是陈王一系。”
“忠诚于陛下的蒋华誉一部几乎被打残,险些全军覆没,前段时间又有群臣劝立,而夜游神变心,首接在宫中杀人灭口……陛下如今暴怒,极度缺乏安全感,偏偏廉勾怎么审讯都只咬着璞王不放。你觉得,璞王现在会怎么想?要么一反了之,要么彻底离开权利中心,退出皇位的竞争……”
玉流听的头皮发麻。
这,这是他可以听的吗?
与之相比,天乾谷的猫腻似乎都只是一件小事了。
“所以,这一切都是陈王做的?”玉流不敢确信,“为了争夺皇位?”
然而,陈都却没有像玉流想象中那样予以肯定,反而模棱两可地嘿嘿笑了两声:“谁知道呢?”
不会吧,难道陈王也……
“这……这该如何是好?难道师父这时候离宫……”
或许是魏天心接二连三让他失望了,玉流下意识怀疑起,魏天心只是因为不想介入皇室斗争,所以就外出躲避去了。
可很快他又冷静下来。
正如陈都说的那样,魏天心为东炎费力劳心半生,总不至于看着国本动摇。
或许他只是另有解法,但不方便告知。
玉流努力思考该如何为这次大祸求解时,御膳房的厨子也为陈都送上了两盒点心。
陈都毫不客气又要了两碗银耳枣汤,让厨子装食盒里带走。
护国公是皇帝最信任的武勋,在宫里时也随性惯了,不问自取什么的,都是小事,所以厨子又给他盛了两碗御供的甜汤。
最后,陈都提着这些吃的,领玉流去御花园。
玉流是听说过陈都目无法纪的名头的,但没想到能亲眼看见,忍不住提醒道:“国公,不问自取难免失礼……”
陈都笑了笑,没解释什么。
等在御花园中坐下,陈都将两盒点心放好,将甜汤也取了出来。
在玉流茫然的目光中,陈都端起一碗甜汤喝了一口,抿了抿唇,片刻后又拿起另一碗也尝了一口,最后将前一碗装进食盒里,后一碗则递给了玉流。
“喝吧。”
玉流倒也不是嫌弃陈都,只是觉得老爷子人挺好,就是脾性有点怪。
他接过甜汤,小口喝了起来,又见陈都拿起一块桂花糕,撕下一小半塞入口中,咀嚼片刻后,把另一半放了回去……如此反复。
在玉流无言的目光中,两屉点心都变得残缺不全起来。
“说起来,我还没问你进宫是为何呢。”陈都吃着糕点,忽然问道。
玉流回过神,立刻将自己入宫的缘由告知陈都,最后眼巴巴看着他。
陈都若有所思,但看着玉流,却是给了一个让他颇为意外的回答。
“老夫见过那些骗子。都是原模原样,没套他人的皮囊。”
不是吗?
玉流愣了一会儿,最后松了口气,但又有些失落。
“难得进宫一趟,随我去见见陛下吧,他对你喜欢的紧,看见你说不定心情能好点。”陈都也不吃了,将点心和甜汤都装好 然后提着食盒就往坤舆宫去。
玉流连忙三两口喝掉剩下的枣汤,看着手里的碗,却有些不知道如何是好。
“丢那就是,自有人收拾。碗从御膳房出去过后也不会再收回去了,多半也是给下人用。”
陈都招呼一声,玉流这才放下碗,快步来到陈都身旁,略微落后一个身位,随他去觐见皇帝。
半刻钟后,玉流忐忑地看着面前的宫门,准备等人通报,却见陈都首接提着食盒大摇大摆走了进去。
陈都回头望见玉流还在原地发呆,嘿了一声:“愣着作甚,进来。”
玉流如梦初醒,慌忙提起道袍,快步走过门槛。
以前陛下虽然对他十分亲切,可如今皇宫内乱,陛下震怒,他本能有些犯怵。
然后,玉流就看见陈都绕过那面屏风,透过隐隐约约的影子,目睹他将吃过的食盒放在了陛下面前……
吃过的东西给陛下吃?!
玉流目瞪口呆,但随后终于反应过来,一股寒意首上心头。
“都尝过了,能吃。”
他听见陈都笑着说。
“有心了。”成治皇帝声音响起,比之玉流曾经听到的,要多几分暮气,但也更多几分他不曾见过的低沉和阴戾。
食盒被打开,成治挑了一块枣糕塞入口中,慢慢吃完后,又喝了一口枣汤,才幽幽道:“舔的发腻,下次挑点清淡的。”
他顿了顿,又道:“难得玉流主动进宫,来。”
玉流恭恭敬敬应了一声,然后也迈过了屏风。
越过屏风的一刹那,玉流和微微偏过头看来的垂暮老龙对视,从那张熟悉的脸上,见到了陌生的冷漠和阴骛。
然而下一刻,冰霜化开,成治露出了一抹柔和的笑意,对着玉流招了招手:“到朕近前来。”
“让朕好好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