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砚清皱着眉头,嘴唇无声地翕动了几下。
江峥皱着眉凑近,只听到几个模糊的音节:“……妈……别打……”
闻言,江峥神色复杂,他似乎也和他一样不幸。
“三十九度二。”水银柱停在的刻度线上。
江峥掰开退烧药板,铝箔纸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喝水。”
陆砚清后颈被托起,玻璃杯沿抵在唇间。
窗外雨声不停。
江峥站在床边,影子被台灯拉得细长,笼罩着行军床上蜷缩的身影。
第二日,陆砚清在耳鸣声中醒来。
行军床的钢丝硌得他整个背都是疼的,底下铺的单薄的褥子根本阻隔不了凹凸不平的铁丝网。
他睁开眼,盯着天花板上斑驳的水渍愣神。
从前在陆家,他的床垫是意大利空运的,卧室恒温恒湿,连睡衣的真丝镶边都要每日熨烫平整。
陆砚清嗤笑一声。
居然只需一日便能让他想起那边的好,果然恨得不够深刻。
喉咙里残留着说不清的味道。
他恍惚了片刻,才想起昨晚昏沉中似乎有人往他嘴里灌了药,苦得他皱眉,却被一只有力的手捏住下巴硬逼着灌了下去。
那股熟悉的苦涩味猛地冲上鼻腔,身体瞬间僵首。
他下意识摸向脖颈,那里有一道浅疤,十二岁那年,母亲把滚烫的茶泼在他身上,父亲只是皱眉说了句“你又在发什么疯。”
正陷入回忆,门外突然传来“哐当”一声,像是谁踢翻了凳子。
陆砚清终于清醒了,又是江峥。
门被大力推开,江峥逆光站在门口,手里拎着一袋药,眼神依旧是欠的要命。
“呦,醒了,就你这破身子骨,风一吹就倒,我以为你要死在我家。”江峥冷笑。
他甩手把药扔到床上,塑料袋擦过陆砚清的脸。
陆砚清没动,目光落在江峥右手——指关节结着血痂,显然是刚打过架。
“看什么看?”江峥。“赶紧爬起来。”
陆砚清沉默着坐起身,眩晕感让他扶了下墙。
江峥突然逼近,手指几乎快戳到陆砚清的胸膛上“你这些伤哪来的?”
那些陈年疤痕暴露在晨光里,有烟头烫的,皮带抽的。
陆砚清猛地挥开他的手:“你他妈扒我衣服上瘾是吧?”他一把拽回衣领。
陆砚清突然扯开嘴角笑了,笑意却比江峥的眼神更冷:“怎么?想给你爹交份验伤报告?”
陆砚清故意把“你爹”两个字咬得极重。
昨日突发哮喘让这小子占了上风的憋屈还堵在胸口,今天他身体缓过来了,可不会再任由这孙子蹬鼻子上脸。
见陆砚清首白的怼了回来,江峥脸色铁青,显然被戳中了痛处。
他抬脚重重踹了陆砚清的行军床。
江峥盯着他,眼神凶狠得像要把他生吞活剥。
陆砚清毫不示弱地回瞪。
两人谁也不让谁,一场打斗似乎即将展开。
“江峥!”程望舒的声音从院里传来,“周姨让你去帮忙搬一下煤球!”
闻言,江峥白了陆砚清一眼,骂了句脏话,转身就走。
江峥走后,窗外的说笑声隐约传来。
有人踩着积水啪嗒啪嗒跑过回廊,门外立刻传来轻快的脚步声。
“你醒没?”木门被推开一条缝,程望舒探进半个脑袋,“我妈蒸了桂花糕,再不吃该凉了。”
阳光从她身后泼进来,刺得陆砚清眯起眼。
井台边的青苔被阳光晒出暖融融的草木气。
陆砚清站在廊下,看见满院子的眼睛齐刷刷望过来—
“左边这位是我妈,你喊沈姨,我跟你说我妈做的饭可好吃了,昨天的姜茶就是我妈煮的。右边这位是周姨,周姨旁边的是林叔叔!”
程望舒轻轻推了下他的后背,正想给众人介绍身边的少年,她声音清脆响亮:“这位是——”
话头突然卡住。
她眨了眨眼,嘴角扬起的弧度僵在半空,这才意识到自己昨晚只顾着端姜汤、拉架,竟连对方的名字都没问过。
那股子热络劲儿顿时泄了三分,声音不自觉地低了下来。
“……你叫啥?”她悄悄侧过脸,用气声问他,手指无意识地揪住了自己的衣角,“你好像没告诉我。”
沈姨抖开湿漉漉的床单,水珠溅在陆砚清鞋尖上,“这兄弟俩活脱脱一个模子刻的。”
“长得真俊,要是我家林泽也能长这样,我做梦都要笑醒。”周姨笑道。
她突然拍了下大腿,“哎哟,我家那俩祖宗后天返校,人还没影呢!”
“放心,俩孩子心里有数,今天应该就回来了,别说,俩孩子跟舅舅家还挺亲。”沈姨应道。
说罢看向陆砚清。
陆砚清开口道:“沈姨好,我叫陆砚清。”
沈姨点点头,将最后一件床单抖开。
她转头对程程道:“带你砚清哥哥出去转转,认认路。”
手指在围裙上擦了擦,又补了句,“巷口老张家的豆腐脑这会儿该出摊了。”
程望舒眼睛一亮,拽住陆砚清的袖口就往外走。
程望舒拽人的力道让陆砚清想起礼仪课上被拽坏的袖扣。
陆砚清下意识挣开,沈姨在身后嘱咐:“砚清发烧还没好,可别往风口站。”
语气熟稔得像对自家孩子程望舒说的。
等两个孩子的脚步声消失在吉祥门外,程叔才收回视线,往搪瓷缸里续了半杯热茶。
“咱闺女什么时候跟那孩子这么熟了?”他压低声音,手指在缸沿上敲了敲,“昨儿才头回见吧?”
沈姨正往竹竿上挂腊肉,闻言手腕一顿。
“你当谁都跟你似的粗枝大叶?”她瞥了眼西耳房紧闭的窗户。
程叔怔了怔:“问你正事呢,你又扯我身上。”
沈姨白了他一眼,继续道:“江奶奶家的事你也知道。”
沈姨把麻绳系成死结,“这孩子亲爹刚死,亲妈转头就带着小儿子移民,无依无靠。江家老太太还恨着呢,能给他好脸色?小峥那孩子更别提……”
她突然噤声,主屋的窗帘动了一下。
程叔他忽然想起昨晚看见的情形,江峥站在回廊下,灯泡把那道影子拉得细长伶仃唉。
“所以咱闺女这是给那孩子搭个台阶。”沈姨甩开湿漉漉的围裙,
“他奶奶哥哥不管不顾,咱这邻居也不闻不问,那这孩子怕是要缩在西耳房当个影子。”
陆砚清跟着程望舒刚走出几步,隐约听到沈姨最后那句话飘过来。
他下意识想回头看一眼那紧闭的西耳房窗户,却被程望舒拽着袖子加快了脚步。
他没看见,西耳房的窗帘缝隙后,一双冰冷的眼睛正盯着他离去的背影,嘴角勾起一抹无声的冷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