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院的日子里,江峥的状态在药物和强制休养下,身体上的虚弱感略有缓解,但精神世界的冰层依旧厚重。
江峥猛地拉起被子,将自己整个头蒙住,像鸵鸟将头埋进沙堆,试图隔绝这失控的、令他无比憎恶的自己。
压抑的呜咽无法控制地从喉咙深处溢出,身体因剧烈的情绪波动而无法抑制地颤抖。
陆砚清原本靠在陪护椅上看一本摊开的习题集,眉头微锁。
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他瞬间警觉。
他放下书,几步走到床边。
他没有试图去扯开被子,也没有说任何空洞的安慰话语。
他只是沉默地俯身,从床头柜的纸巾盒里抽出几张柔软的纸巾。
然后,将纸巾轻轻塞进了江峥没受伤的那只、紧紧攥着被角的手里。
他拖过陪护椅,在离病床一步远的地方坐了下来。
没有看那团颤抖的被子,目光投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
时间在无声的陪伴中缓慢流淌。
不知过了多久,被窝里的颤抖渐渐平息,抽泣声也微弱下去,只剩下精疲力竭后的沉重喘息。
日子一日日重复,转眼到了出院的日子。
车门关上,江峥靠在椅背上,车窗外的阳光在他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
他闭着眼,手腕包裹的纱布下,隐隐的痛感提醒着不久前那场决绝的荒唐。
身体像被掏空又被强行灌满血液,沉重又虚浮。
偶尔,一丝茫然或细微到难以捕捉的情绪,会在他眼底短暂浮现。
陆砚清带他回到了酒店
电梯平稳上升,狭小空间里只有机械运行的轻微嗡鸣。
“滴。”顶层套房的门应声而开。
陆砚清把装着药和简单衣物的袋子随手放在玄关柜上。
他没看江峥,径首走到客厅巨大的落地窗前,厚重的遮光帘严丝合缝地关着,与外面的世界隔绝。
他伸出手,骨节分明的手指抓住厚重的绒布边缘,停顿了一瞬,然后用力向两边拉开——
“哗啦。”
柔和的天光瞬间涌了进来,驱散了室内的昏暗。
光线并不刺眼,是下午近黄昏时分的暖调。
陆砚清没有全拉开,只留了约莫三分之一,让光线恰到好处地照亮客厅一角,又不至于让江峥感到不适。
他做完这一切,转身,目光才落到仍站在门口的江峥身上,语气是惯常的、没什么起伏的命令:“进来。洗手,准备吃饭。”
晚餐是酒店餐厅送上来的清粥小菜,装在精致的保温食盒里。
陆砚清将两份一模一样的摆上餐桌。
“坐下。”他拉开椅子。
江峥走过去,动作有些迟缓地坐下,他拿起勺子,机械地舀起一勺,送进嘴里。
吃到一半,江峥握着勺子的手顿了顿。
他盯着水杯里漂浮的几粒枸杞,喉结滚动了一下,声音低哑得几乎听不见,带着久未开口的干涩,“太烫了。”
陆砚清正夹菜的动作猛地停住,他抬眼看向江峥。
这不是抗拒,不是麻木,是一个具体的、微小的需求。
陆砚清放下筷子,他指尖探了探江峥那杯水的杯壁,确实有点烫手,他站起身,走到吧台边。
拧开一瓶冰镇矿泉水,倒进去一些,又用勺子搅了搅,首到温度适宜,才重新放回江峥手边。
全程一言不发。
江峥看着那杯被兑凉的水,眼神没什么变化,只是重新低下头,慢慢喝了一口。
陆砚清监督的目光似乎松动了一丝,不再那么咄咄逼人。
清晨七点,陆砚清准时敲响江峥的房门,声音透过门板传来,“起床。”
洗漱,早餐,吃药,陆砚清会亲眼看着他把那几粒白色的药片吞下去,喉结滚动,确认无误。
然后,监督的模式悄然变化。
陆砚清不再总是像一尊门神般杵在江峥旁边盯着。
他会把那本厚重的《物理竞赛精选精练》扔在客厅茶几上,有时自己也拿一本,坐到距离江峥几步远的单人沙发里。
他低着头,笔尖在草稿纸上发出规律的沙沙声,眉峰微蹙,沉浸在题目的逻辑里。
阳光透过那半开的窗帘落在他身上。
江峥大多时候只是坐着,看着窗外。
城市在脚下苏醒、忙碌,车流如细小的甲虫,在高架桥上爬行。
那些喧嚣被隔绝在厚厚的玻璃之外。
他的眼神是空的,映着天空的云卷云舒,没有焦点。
偶尔,在某个阳光格外好的下午,他的视线会无意识地偏移,落在茶几上那本砖头般的物理书上。
暗蓝色的封面,烫金的标题有些刺眼。
他伸出手,指尖触到冰凉的封面,停顿片刻,然后翻开。
里面密密麻麻的公式、符号、复杂的电路图,像天书一样。
他目光茫然地扫过一行行印刷体,很快又失去兴趣,合上书,继续望向窗外。
深夜,陆砚清被一种极其压抑的、细微的抽气声惊醒。
声音从江峥的卧室传来。
陆砚清瞬间清醒,他没有立刻冲进去,坐在黑暗里凝神听了几秒。
那声音断断续续,夹杂着身体在柔软被褥里无意识摩擦的窸窣。
他掀开被子下床,脚步无声地走到江峥卧室门口。
门没锁,他轻轻推开一条缝。
月光透过窗帘缝隙,在地毯上投下一道窄窄的光带。
江峥蜷缩在床边的阴影里,背对着门,肩膀无法控制地小幅度抽动。
江峥生病之后最常出现的时刻就是哭,走路哭,睡觉哭,看见小猫也哭。
陆砚清己经习惯了,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
没有开灯,也没有出声安慰。
他转身走到客厅,从纸巾盒里抽了几张柔软的纸巾。
然后走回去,在离江峥蜷缩的身体一步远的地方蹲下。
他没有试图触碰他,只是将纸巾轻轻放在江峥垂落在地毯的手边。
纸巾柔软的触感让江峥的呜咽骤然一停,身体瞬间绷紧。
陆砚清没动。
几秒后,那压抑的抽泣又微弱地响起,但肩膀的颤抖似乎缓了些许。
陆砚清站起身,拖过门边一把椅子,在离床不远不近的地方坐下。
过了很久,久到窗外的天际线开始透出灰白,那细微的啜泣终于平息,只剩下沉重而均匀的呼吸。
陆砚清才起身,悄无声息地离开,轻轻带上了门。
他不敢离开,他怕江峥又一次自我了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