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十八年独角戏

陆砚清不爱管闲事,但是这件事似乎值得他浅浅的了解一下。

陆砚清戴上卫衣帽子:“停车。”

他甩下几张零钱,推门下车。

陆砚清迅速闪身躲进路旁的报刊亭后,目光锁定着前方那两个身影。

他压低身形,降低自己的存在,像一道无声的影子,隔着十几米的距离,悄悄的跟了上去。

穿过几条弥漫着潮湿霉味的小巷,七拐八绕,最终两人停在了那个熟悉的、破败拥挤的大杂院门口。

陆砚清看着江峥和那男人一前一后走进那扇低矮的院门。

他悄无声息地靠近,侧身贴在冰冷粗糙的门框边,将自己隐入阴影,往里望去。

院子中央,一棵石榴树下,奶奶佝偻着背坐在小板凳上,正在纳着鞋底,没注意到有人进院子里了。

“奶奶。”江峥压抑着情绪。

奶奶听见江峥的声音,抬起头,嘴上止不住的笑意。

随即,她的视线越过江峥,看到了站在后面稍远一点的,局促不安的中年男人,赵铁。

捏着绣花针的手猛地一抖,细长的针扎进了她的拇指指腹,血珠迅速在鞋底布上洇开。

江峥站在她面前,低着头:“奶奶,他…他到底是谁?他认识我妈!他说他叫赵铁。”

奶奶枯树皮般的手“啪”地一声重重拍在自己膝盖上,挣扎着想要站起来。

她看着江峥,抬手指向赵铁,声音苍老嘶哑。

“你!你怎么会和他在一起?!滚出去!你给我滚出去!”

赵铁身子一晃,脸上交织着痛苦和愧疚,嘴唇哆嗦着:“婶子…我…我是赵铁啊!江素心的丈夫啊…”

“闭嘴!不许你提她的名字!”奶奶的声音铿锵有力。“你这个…你这个害人精!滚!别脏了我的地方!”

江峥耳边风止鸣停,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他心里似乎己经有了答案,在回家的路上,在此刻,又或许更早,在赵铁刚出现的下午。

但江峥不愿意接受,他需要他唯一的亲人亲口告知。

“奶奶,他到底是谁?你告诉我好吗?”江峥乞求道:‘奶奶…求您…告诉我…他是不是我...亲生父亲?”

见奶奶不答话,江峥转向赵铁,眼睛因为激动而布满红血丝,声音发颤:“你说。”

院门口阴影里的陆砚清,此刻心里也有了答案。

赵铁透过江峥的脸,似乎看到了曾经江素心的影子。

巨大的悲痛瞬间袭来,这个饱经风霜的男人,眼泪毫无预兆的顺着脸颊滑落。

“我…我是素心的男人…”赵铁的声音哽咽破碎,每一个字都说的无比艰难,“我们…是拜过天地的…夫妻啊…”

赵铁痛苦地闭上眼,泪水更加汹涌,肩膀剧烈地抖动起来。

积压了十八年的痛苦不甘悔恨,在这一刻释放。

“我…我对不住素心…对不住你啊孩子…”他泣不成声,断断续续地讲述。

“当年…家里穷得揭不开锅…我爹娘…为了给我凑钱娶媳妇…起早贪黑种菜去卖…那天…我爹少找了客人…五块钱…就五块钱啊…”赵铁的声音充满了悲愤,“那人…那人…把我爹…打得头破血流!我去讨说法…也被他们…打了一顿…”

赵铁眼底是刻骨的痛苦和恨意:“我…我气不过啊!”他猛地用拳头捶打自己的胸口。

“一时昏了头…失手…”他伸出那双无比颤抖的,满是老茧的双手,“失手用砖头砸了那领头的…谁知道…就…就…”

他比划了一个八,又加了一个十,声音沉重悲凉:“…十八年…判了十八年啊!”

赵铁的目光再一次看向江峥,仔仔细细的一遍又一遍描摹着他的每一寸轮廓,贪婪的幻想着透过这张脸,看见他的每一岁成长。

那目光里掺杂着迟到十八年的父爱:“素心她当时…肚子里…”他声音抖得几乎不成调,“…己经有我的娃了…是你吧…孩子?”

赵铁颤抖地伸出手,想触碰,却又卑微缩回。“…你妈妈呢?素心…素心她…还好吗?”

赵铁泣不成声的讲述像一根根针,每一个字都扎在江峥的神经上。

“劳改犯”...“失手”...“十八年”...“素心她当时...肚子里有我的娃了...是你吧...孩子?”...

江峥耳朵嗡嗡作响,“你...你...”

他张了张嘴,却没能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江峥身体晃了晃,猛地瘫坐在地,石子硌着骨头也浑然不觉。

眼前的一切,奶奶泪流满面的脸,赵铁卑微期盼的眼神,斑驳的院墙,甚至头顶灰蒙蒙的天空,都在疯狂旋转、扭曲,模糊。

胸腔一口气突然上涌,江峥弯下腰,剧烈的干呕让他浑身绷紧,胃里空空如也,只有灼热的胆汁灼烧着食道,江峥的手指深深抠进冰冷的泥土里。

冷汗瞬间浸透了他的校服衬衫,冰凉地贴在皮肤上。

原来…他不是陆家的孩子?他是…是这个叫赵铁…这个坐了十八年牢的男人的…儿子?劳改犯的儿子?

那他这十八年来的恨算什么?一场精心编排的笑话?!支撑他的世界轰然倒塌,只剩令人作呕的荒谬感。

江峥艰难地、一点点抬起惨白的脸,那双总是带着孤狼般桀骜的眼睛,此刻只剩下无边无际的茫然和一种濒死的空洞。

他机械地转动僵硬的脖颈,看向那个抚养他十八年、为他编织了巨大谎言的罪魁祸首,他的奶奶。

“他…他说的…是真的?”每一个字都在消耗他仅有的力气。

奶奶瘫坐在小板凳上,身体抖动着,双目含泪。

她看着江峥眼中那本就少得可怜的亮光彻底熄灭。

巨大的悔恨终于击垮了她最后的防线。

她嘴唇哆嗦着,用尽全身力气,点了点头,又痛苦地摇头,老泪纵横:“是...也不是...孩子...是奶奶...奶奶对不起你...”

维持了十八年的巨大谎言,终于走到了尽头。

她深吸一口气,泪眼婆娑“你...你不是我的亲孙子...陆...陆家那孩子...他才是...奶奶的亲孙子...奶奶当时也不知情,才让你恨错了人...恨错了人啊!”

“恨错了人...” 江峥喃喃重复,像是听不懂这西个字。

突然,他喉咙深处挤出来一阵凄惨怪异的笑声。

笑声越来越大,带着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癫狂,眼泪却不受控制地汹涌而出。

“恨错了人...都是假的,一切都是假的!”

他猛地抬起头,脸上的笑容比哭还难看,眼睛死死钉在奶奶脸上,“所以...我江峥...我他妈就是个天大的笑话!一个演了十八年独角戏、被你耍得团团转的蠢货小丑!替你恨着你亲孙子的蠢货!”

最后一句几乎是撕心裂肺地吼出来的,带着绝望和被彻底背叛的愤怒。

吼完这句话,仿佛用尽了他最后一丝力气,也彻底斩断了他与这个院子的所有联系。

支撑他活下去的恨意被瞬间粉碎,原来他拼尽全力挥舞的拳头,一首打在空气里。

他猛地从地上挣扎起来,看也不看院子里任何人,像一具被无形丝线操控的木偶,踉跄着、却又带着不顾一切的决绝,冲出了院门。

他的视线是模糊的,脚步是虚浮的,冲出低矮院门时甚至没看清脚下的门槛,被狠狠绊了一下,整个人向前扑去,但他不管不顾,手脚并用地爬起来继续往前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