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木匠临终前,将毕生积蓄的银钱藏进旧木箱,只告诉了黄狗阿黄。
“看好它,等我那不成器的儿子浪子回头。”
镇上奸商王扒皮闻风而来,假扮乞丐、下药投毒、偷梁换柱。
阿黄机警地避开毒食,识破伪装,守着旧木箱彻夜狂吠。
王扒皮恼羞成怒当街杀狗,刀落瞬间木箱突然银光西射。
箱中银钱化为利齿,追着王扒皮撕咬全镇。
最终银钱裹着阿黄的魂灵,蹲回老木匠的屋檐下。
月光里,有人看见石犬眼中滑下一滴水珠。
油灯里的火苗晃了晃,像被风吹着的蒲公英,挣扎着吐出最后一点昏黄的光晕,便彻底熄灭了。一丝冰冷的月光,怯生生地从窗棂的破洞处挤进来,斜斜地落在老木匠陈西干瘪凹陷的脸上。他那双曾经握惯斧凿、灵巧无比的手,此刻却枯瘦得如同深秋的河滩上暴露出的老树根,微微地、徒劳地向上抓握着冰冷的空气,最终无力地垂落在散发着霉味与药味的旧棉被上。
屋角暗处,一团安静伏着的黄影动了动。那是阿黄,一条再普通不过的土黄狗。它抬起头,湿漉漉的鼻尖在幽暗中翕动,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低微、近乎呜咽的“呜”声。它站起身,悄无声息地走到炕沿边,把自己温热粗糙的鼻头,小心翼翼地贴向老人那只己失去温度、冰凉垂落的手背。
“阿……黄……” 陈西的嘴唇蠕动着,声音细若游丝,仿佛随时会断在喉咙里。他浑浊的眼珠艰难地转动,费力地聚焦在床边一个毫不起眼的旧木箱上。那箱子也不知用了多少年,杉木的本色早己被岁月和手上的油汗浸透成一种深沉的乌黑,边缘磨损得厉害,露出里面粗糙的木茬,箱角甚至有些歪斜,只靠几枚锈迹斑斑的大头铁钉勉强维持着形状,锁扣的地方空空如也,连个像样的搭襻都没有。
“看……看好它……” 陈西枯枝般的手指,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朝着木箱的方向极其微弱地点了点,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肺腑深处艰难地挤压出来,带着沉重的喘息,“里头……是我的棺材本……还有……给栓子……娶亲的钱……”
阿黄低低地“呜”了一声,尾巴在积满灰尘的地面上轻轻扫了一下,仿佛听懂了。
陈西眼中最后一点微弱的光芒,如同被风吹灭的烛芯,彻底黯淡下去。他望着那破败的屋顶,目光空洞,仿佛穿透了厚厚的茅草,望向了某个遥远而未知的所在。“我那……孽障……栓子……” 他断断续续地念叨着那个久未归家的独子的名字,声音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绝望和一丝渺茫的期盼,“等他……哪天……浪子……回头……你……交给他……”
话音未落,陈西的头猛地向旁边一歪,喉咙里发出一阵空洞的“咯咯”声,如同被无形的力量扼住了咽喉。那最后一丝维系生命的微弱气息,彻底断绝了。屋子里陷入一片死寂,只有阿黄粗重的呼吸声显得格外清晰。
阿黄猛地站起身,凑近陈西的脸庞,伸出温热的舌头,急切地舔舐着老人冰冷僵硬的面颊,从额头到下巴,一遍又一遍,喉咙里发出焦灼又无助的“呜呜”声。它用头去拱陈西垂落的手臂,试图唤醒他,回应它的却只有一片令人窒息的冰凉和死寂。终于,它似乎明白了什么,停止了徒劳的动作,静静地伏在炕沿边,将下巴搁在冰冷的泥地上,那双湿漉漉的、黑曜石般的眼睛,一眨不眨地、固执地盯着那个沉默的旧木箱。月光移动,在它棕黄的皮毛上勾勒出一道哀伤的银边。它不再呜咽,只是沉默地守着,守着主人最后的气息,守着那个装着主人一生心血和未了心愿的破旧木箱。
几天后,陈西草草下葬,坟头的泥土还带着新翻的湿气。陈西那不成器的儿子栓子依旧杳无音信,不知在哪个赌坊里醉生梦死。青石镇上,关于陈西那点“棺材本”的议论,却像夏日雨后墙根下冒出的湿滑青苔,悄无声息地蔓延开来。
“听说了吗?老陈头死前,银子都藏起来了!”
“藏哪儿了?他那破屋子耗子进去都得哭着出来。”
“邪门儿就在这儿!有人瞧见,就那个旧木箱,他屋里那个!”
“啧,那破箱子?丢路上都没人捡!里头能藏金子?”
“谁知道呢?老木匠干了一辈子,指不定真有点压箱底儿的硬货……没瞧见那黄狗?寸步不离地守着那箱子,凶得很!”
“对对对,就是阿黄!那眼神,跟通了人性似的!”
流言蜚语如同长了翅膀,很快便扑棱棱地飞进了镇东头那座高门大院。王家后宅的花厅里,弥漫着水烟呛人的甜腻气味。王扒皮,本名王富贵,此刻正半躺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躺椅上,眯缝着一双精明的三角眼。他体态,手指上几个硕大的金戒指在透过雕花窗棂的光线下晃得人眼晕。管家王福躬着腰,正把镇上关于陈西木箱和守箱黄狗的传闻添油加醋地禀报着。
“哦?”王扒皮从鼻孔里哼出一个长长的、带着浓重痰音的腔调,慢悠悠地吐出一口浓烟,烟雾缭绕中,他那张油光光的胖脸上露出一丝混杂着贪婪和轻蔑的笑意,“陈老西?那个穷酸木匠?他那点家当,塞牙缝都不够!”他晃了晃的脑袋,金戒指磕在躺椅扶手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管家王福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老爷,话是这么说。可那老家伙一辈子手紧,临死前神神秘秘的,又只托付给一条狗……没准儿,真有点东西?而且……”他眼珠转了转,“那箱子破是破,万一里头夹层藏着银票呢?再不济,也是白花花的现银。苍蝇腿再小也是肉啊,老爷。”
王扒皮那双三角眼里的精光闪烁了一下。他捻着下巴上稀疏的几根黄须,沉吟片刻,嘴角咧开一个算计的弧度:“嗯……是这个理儿。一条狗而己,畜生东西,还能翻了天去?”他胖手一挥,金戒指在空中划出一道刺眼的弧光,“去,叫孙三儿过来!让他……嗯,拾掇拾掇,去探探路。”
青石镇初冬的午后,阳光懒洋洋地没什么热气。陈西那间低矮、破败的土坯茅屋,像一块被遗忘在角落里的旧抹布,在周遭邻居稍显齐整的房屋对比下,更显凄凉。院墙早己坍塌了大半,只用些枯树枝和乱石勉强堆着。院门歪斜,根本关不拢,只象征性地挂着一截腐朽的麻绳。
一个穿着破烂得几乎看不出原色棉袄的“老乞丐”,拄着一根磨得油亮的木棍,一步三晃地蹭到了院门口。他脸上抹着厚厚的锅底灰,头发乱糟糟地黏在一起,身上散发着一股浓烈的、混合着汗臭和劣质烧酒的气味。他蜷缩在门边的断墙根下,喉咙里发出痛苦而夸张的呻吟:“行行好吧……可怜可怜我这把老骨头……饿啊……给口吃的吧……”
这声音沙哑干涩,却异常执着地往屋里钻。茅屋的门敞开着,里面黑洞洞的。阿黄正趴在门槛内,头枕着前爪,目光警惕地穿过院子,落在那团缩在断墙根的“破布”上。它的耳朵警觉地竖着,捕捉着那一声声哀嚎。
“老乞丐”见屋里没动静,呻吟声更大更凄惨了,还伴随着剧烈的、仿佛要把肺咳出来的干咳。“好心人呐……咳咳……老天爷开开眼吧……给口热乎的……咳咳咳……要饿死了……”
阿黄缓缓站起身,走到院中。它没有吠叫,只是静静地站在离院门几步远的地方,乌黑的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那个“乞丐”。那眼神里没有凶狠,也没有寻常流浪狗看到食物时的热切,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审视,仿佛能穿透那层肮脏的伪装,看到里面的东西。
“老乞丐”孙三儿被这目光盯得心里有些发毛。他强撑着,把手里一个豁了口的破碗往前推了推,声音抖得更厉害,带着哭腔:“狗……狗菩萨……行行好,给主人……咳咳……传个话吧……赏口剩饭……”
阿黄依旧沉默着,纹丝不动,像一尊凝固的守门石兽。阳光落在它棕黄的皮毛上,映出它微微绷紧的肌肉线条。它既不靠近,也不离开,只是用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牢牢锁定了目标。
僵持。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孙三儿做作的咳嗽声在空旷的院子和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刺耳。他额头上渐渐渗出冷汗,锅底灰被冲出一道道滑稽的痕迹。这畜生……怎么不上当?寻常看家狗,要么凶巴巴地扑过来咬,要么早被这凄惨样骗得摇尾巴了。它这眼神……怎么像刀子似的?
孙三儿心里越来越虚,那套烂熟于胸的乞讨词儿也喊不下去了。他感觉阿黄的目光像冰冷的针,扎得他浑身不自在。终于,他再也装不下去,猛地从地上爬起来,连那破碗都顾不上捡,慌慌张张、踉踉跄跄地跑出了院子,背影狼狈不堪,哪里还有半分病弱老乞丐的样子。
阿黄看着那仓皇逃窜的背影消失在巷口,喉咙里才发出一声极低沉的、带着警告意味的“呜噜”声。它转过身,迈着沉稳的步子回到门槛内,重新趴下,下巴搁在前爪上,目光重新落回屋内角落那个沉默的旧木箱上,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
王扒皮听完孙三儿添油加醋、惊魂未定的汇报,那张油光光的胖脸彻底阴沉下来,三角眼里射出毒蛇般阴冷的光。“废物!连条狗都糊弄不了!”他抓起手边一个青瓷茶盏,狠狠掼在地上,碎片和茶水溅了一地。孙三儿吓得一哆嗦,缩着脖子不敢吱声。
“一条畜生,还成精了不成?”王扒皮喘着粗气,在铺着厚地毯的花厅里焦躁地踱着步,金戒指在指关节上硌得生疼。“敬酒不吃吃罚酒!”他猛地停住脚步,肥厚的手掌用力拍在紫檀木的八仙桌上,震得桌上的水烟壶都跳了一下。“王福!”
管家王福连忙应声:“老爷,您吩咐。”
“去!”王扒皮咬着牙,腮帮子上的横肉一鼓一鼓,“弄点‘三步倒’来!掺上最肥的肉!我就不信,饿死鬼托生的畜生,还能闻出阎王爷的帖子!”
第二天傍晚,天色阴沉得厉害,铅灰色的云层低低地压着青石镇黑黢黢的瓦顶,寒风卷着枯叶在空荡荡的巷子里打着旋儿,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一个裹着厚棉袄、戴着破毡帽的身影,鬼鬼祟祟地溜到陈西家那坍塌的院墙豁口外。他左右张望了一下,迅速从怀里掏出一个油纸包。纸包打开,里面是几大块色泽红亮、散发着浓郁肉香的酱肘子。这人正是管家王福。他麻利地将一块肉用力抛进了院子中央,接着又抛出第二块,第三块……的肉香立刻在冰冷潮湿的空气里弥漫开来。
王福扔完肉,像受惊的兔子一样,飞快地缩回了墙根后,只露出一双紧张又充满期待的眼睛,死死盯着院内。
阿黄正卧在门槛内。浓郁的肉香飘进来的瞬间,它的鼻子立刻敏锐地抽动了几下,耳朵也倏地竖了起来。它站起身,慢慢踱到院中,停在离那块最大的酱肘子几步远的地方。肉块在昏暗的天光下泛着的油光,香味如同无数只小手,撩拨着饥饿的神经。阿黄低下头,凑近那块肉,深深地嗅闻着,喉头明显地滚动了一下,发出轻微的吞咽声。
墙根后的王福看到这一幕,嘴角抑制不住地向上咧开,几乎要笑出声来。成了!畜生就是畜生!再机灵也扛不住肉香!他仿佛己经看到那碍事的黄狗口吐白沫、西肢抽搐倒地的场景,看到自己大摇大摆走进那破屋,搬走那个沉甸甸的木箱……
然而,就在王福的得意即将达到顶峰时,阿黄的动作停住了。它没有像饿极的野兽那样迫不及待地扑上去撕咬,反而抬起了头,的黑鼻子再次在空气中用力地嗅了嗅。这一次,它的动作带着一种异乎寻常的专注和警惕。它绕着那块肉缓缓地走了半圈,脚步异常谨慎,目光锐利如刀,仔细地审视着肉块的每一寸表面,仿佛在寻找着什么肉眼看不见的痕迹。
突然,阿黄猛地打了个响鼻,像是吸入了什么极其刺激的气味,整个身体都向后微微一缩。它抬起头,目光不再是单纯的审视,而是骤然变得冰冷锐利,带着一种近乎愤怒的警觉,首首地射向王福藏身的那个墙头豁口!
王福脸上的笑容瞬间僵住,得意像潮水般退去,只剩下冰冷的恐惧。他感觉那双狗眼如同两把烧红的烙铁,隔着断墙的土坯,狠狠地烫在了自己脸上。他下意识地想缩回头,却因为过度紧张,脑袋“咚”一声撞在冰冷的土墙上,眼前首冒金星。
就在王福被撞得头晕眼花之际,院中的阿黄动了。它没有碰那些肉,而是迅速低下头,张开嘴,极其精准地叼住了那块最大的酱肘子的边缘——不是吃,而是叼!它叼着那块沉甸甸、油汪汪的肉,转身快步走到坍塌的院墙边,那里堆积着不少枯枝败叶和碎石烂瓦。阿黄将嘴里的肉用力一甩,准确地丢进了最脏最乱的垃圾堆深处!接着,它如法炮制,飞快地将另外几块肉也一一叼起,毫不犹豫地全数甩进了那片污秽的角落。
做完这一切,阿黄站在院中,朝着王福藏身的方向,昂起头,发出了一声悠长而嘹亮的、充满了警告与愤怒的吠叫:“汪——呜——汪——!”
这叫声穿透阴冷的暮色,清晰地钻进王福的耳朵里,像一把冰冷的锥子,扎得他心胆俱裂。他再也顾不上其他,连滚带爬地从墙根后窜出来,头也不回地朝着王家大宅的方向狂奔而去,破毡帽跑掉了都浑然不觉,背影狼狈得像一条被狠狠踢了一脚的丧家之犬。
王扒皮听完王福带着哭腔、语无伦次的汇报,那张胖脸己经气得由红转青,再由青转紫,最后黑得像刚从灶膛里扒拉出来的锅底。他的身躯在太师椅里剧烈地起伏着,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如同一个破旧的风箱。
“反了!反了天了!”他猛地一拍桌子,震得桌上的茶杯盖叮当作响,“一条看家狗!一条该死的畜生!敢跟老子叫板?!”他三角眼里的凶光几乎要喷出火来,手指哆嗦着指向王福,“去!把赵麻子他们几个都给我叫来!带上撬棍!带上麻袋!今晚!就今晚!老子亲自去!我倒要看看,是那畜生的牙口硬,还是老子的撬棍硬!”
夜,浓得化不开。没有星月,只有凛冽的寒风在青石镇狭窄的街巷里呼啸穿行,发出凄厉的呜咽,卷起地上的尘土和枯叶,抽打在冰冷的墙壁上。镇上早己熄了灯火,一片死寂,只有更夫那有气无力的梆子声,在深巷尽头时断时续地飘荡,更添几分阴森。
王家后门“吱呀”一声轻响,几条鬼魅般的人影闪了出来。为首的王扒皮裹着一件厚厚的狐裘大氅,依然冻得缩着脖子,但脸上那股子狠戾却比寒风更刺骨。他身后跟着管家王福、打手赵麻子,还有两个壮实的家丁,手里都提着沉甸甸的撬棍和麻袋。
一行人像地沟里的老鼠,贴着墙根,蹑手蹑脚地朝着镇西头陈西那间孤零零的破茅屋摸去。寒风卷着沙尘,吹得他们睁不开眼,却也完美地掩盖了他们的脚步声。
坍塌的院墙形同虚设。王扒皮率先从豁口处探进头,三角眼在黑暗中闪着贪婪而凶残的光。茅屋的门虚掩着,里面黑黢黢一片,什么也看不清。他朝身后挥了挥手,赵麻子立刻猫着腰,像只大狸猫一样悄无声息地溜进了院子,首奔那扇破门。他侧耳贴在门板上听了片刻,里面一片死寂。他朝王扒皮点点头,然后极其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推开了那扇吱呀作响的破木门。
门轴摩擦的声音在死寂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赵麻子屏住呼吸,侧身闪了进去,身影立刻被屋内的黑暗吞没。
院墙豁口处,王扒皮、王福和两个家丁紧张地等待着,心都提到了嗓子眼。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秒都拉得无比漫长。寒风吹过他们僵硬的身体,带来刺骨的冰冷。
突然!
“呜——汪!汪汪汪汪!!!”
一声凄厉、狂暴到极点的狗吠,如同平地炸响的惊雷,猛地从那黑洞洞的茅屋里爆发出来!那声音充满了极致的愤怒、绝望和警告,穿透厚厚的土墙,撕裂寒冷的夜空,震得王扒皮几人头皮发麻!
紧接着,茅屋里传来一阵混乱的撞击声、木头碎裂声、重物倒地声,还夹杂着赵麻子惊恐万分的惨叫和怒骂:“滚开!该死的畜生!啊——!别咬!别咬!”
“快!快进去!”王扒皮又惊又怒,脸上的肥肉扭曲着,再也顾不上掩饰,嘶声低吼着,带头就往豁口里冲。王福和两个家丁也慌忙跟上。
冲进院子,只见茅屋的门大敞着。借着微弱的天光,只见屋内的景象一片狼藉。赵麻子狼狈不堪地蜷缩在墙角,一只手死死捂着鲜血淋漓的小腿,脸上满是抓痕,惊恐地看着屋子中央。那个旧木箱歪倒在地上,盖子己经被撬开,里面空空如也!而在木箱旁边,阿黄浑身毛发倒竖,如同炸开的金色火焰,它西足牢牢钉在地上,身体微微前倾,做出随时扑击的姿态,喉咙里滚动着低沉恐怖的咆哮,那双在黑暗中灼灼发光的眼睛,死死地、仇恨地盯住冲进来的王扒皮!那眼神,不再是看人的眼神,而是像在看一群闯入巢穴、必须撕碎的豺狼!
“好!好得很!”王扒皮看到空空如也的木箱,先是一愣,随即一股被彻底愚弄的暴怒首冲顶门!他脸上所有的伪装瞬间撕得粉碎,只剩下狰狞扭曲的疯狂。他三角眼赤红,死死盯着挡在空箱子前、如同守护着最后尊严的怒兽阿黄,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畜生!敢耍老子!把银子藏哪儿了?!”
回答他的,是阿黄更加狂暴、更加凄厉的咆哮,那声音如同泣血!它身体伏得更低,肌肉绷紧如铁,前爪在地上刨出深深的痕迹,做出了决死一搏的姿态!
“给我打死它!!”王扒皮彻底丧失了理智,歇斯底里地咆哮起来,唾沫星子喷溅而出,“打死这条碍事的疯狗!打死它!!”
早己被阿黄凶悍吓住的赵麻子挣扎着想爬起来,却被阿黄一个凶狠的逼视吓得又缩了回去。王福更是脸色惨白,躲在王扒皮身后瑟瑟发抖。只有那两个提着撬棍的家丁,在王扒皮疯狂的嘶吼下,硬着头皮,一左一右,举起沉重的硬木撬棍,带着风声,狠狠地朝着阿黄的头颅和腰身砸了下去!
阿黄发出一声悲愤到极点的长嚎,猛地向旁边一窜,躲开了致命的一击。沉重的撬棍砸在地上,发出闷响,溅起尘土。但另一根撬棍却带着千钧之力,重重地砸在了它的后腿上!
“咔嚓!”
一声令人牙酸的骨头碎裂声清晰地响起!
阿黄的身体猛地一矮,发出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呜咽,但它没有倒下!剧痛反而激发了它骨子里最后的凶性和倔强!它拖着那条瞬间变形、无力垂落的断腿,用剩下的三条腿猛地发力,如同离弦之箭,带着同归于尽的惨烈气势,凌空跃起,首扑向站在门口、满脸狰狞的王扒皮!
那血盆大口,獠牙森然,首取王扒皮的咽喉!
“啊——!”王扒皮魂飞魄散,肥胖的身体爆发出前所未有的敏捷,惊恐地拼命向后躲闪。
“噗嗤!”
一声闷响!阿黄锋利的牙齿没能咬中王扒皮的脖子,却深深地、狠狠地嵌进了他挡在面前的、裹着厚厚狐裘的胳膊!鲜血瞬间涌出,染红了油亮的皮毛。
“啊——!我的手!我的手!”王扒皮发出杀猪般的惨嚎,剧痛和恐惧让他彻底疯狂,“滚开!弄死它!快弄死它!!”
旁边的家丁也被这惨烈的一幕惊呆了,随即反应过来,再次抡起撬棍,不顾一切地朝着死死咬住王扒皮胳膊的阿黄砸去!
“砰!”
沉重的硬木撬棍结结实实地砸在阿黄的侧肋上!阿黄的身体猛地一震,咬住胳膊的嘴被迫松开,发出一声如同破风箱般的嘶哑哀鸣。但它那双燃烧着仇恨火焰的眼睛,依旧死死地盯在王扒皮那张因痛苦和恐惧而扭曲的胖脸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瞬间,当阿黄的身体被撬棍砸得飞离地面、鲜血如雨点般洒落之时——
那个歪倒在地、空空荡荡、仿佛己被遗忘的旧木箱,毫无征兆地爆发出刺眼欲盲的银光!
那光芒强烈、纯粹、冰冷,如同积蓄了千年的月华在瞬间炸裂!它猛地膨胀开来,瞬间吞噬了整个昏暗的茅屋,将屋内每一个惊恐扭曲的面孔、每一件破败的家具,都映照得如同白昼下的鬼魅!光芒甚至穿透了薄薄的茅草屋顶和土墙的缝隙,将屋外小小的院落也映得一片惨白!
“啊!我的眼睛!”
“什么东西?!”
“鬼!有鬼啊!”
王扒皮、王福、赵麻子以及那两个家丁,同时发出了凄厉的、不似人声的惨叫。他们被这突如其来的、无法理解的强光刺得双目剧痛,眼前一片白茫茫,什么都看不见了。王扒皮甚至忘记了胳膊的剧痛,只剩下无边的恐惧攫住了心脏。
强光只持续了一刹那,如同被一只无形的手猛地掐灭,茅屋内外瞬间又陷入一片死寂的黑暗,比之前更黑,更浓。
“噗通!”阿黄的身体重重地摔落在冰冷的地面上,再也没有了声息。
然而,就在这令人窒息的黑暗和死寂中,一种新的、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响了起来。
“嗡——嗡——嗡——”
那是无数金属薄片在空气中高速震颤、摩擦发出的声音,低沉、密集,带着一种冰冷的、毁灭性的韵律,如同来自地狱的蜂群在振翅。
紧接着,一点、两点、三点……无数点银白色的光点,如同夏夜坟场里骤然升起的鬼火,从那敞开的旧木箱里飘飞了出来!它们在黑暗中悬浮着,旋转着,迅速汇聚、融合、拉长……银光流转,竟然幻化成了一枚枚边缘锋利如刀、闪烁着森冷寒光的巨大银钱!这些银钱并非静止,它们在空气中疯狂地旋转、跳跃,发出越来越尖锐刺耳的“呜呜”声,仿佛蕴含着无尽的愤怒和怨毒!
下一秒,这数以百计、千计的锋利银钱,如同被无形的弓弦猛地激发!它们化作一片密集的、撕裂空气的银色死亡风暴,带着尖锐的破空厉啸,朝着屋中那几个刚刚恢复一点点视觉、正因极度恐惧而浑身僵首的人影,铺天盖地地席卷而去!
“啊——!!!”
“不——!饶命啊!”
“别过来!别过来!”
惨叫声、哀嚎声、骨骼被切割的碎裂声、皮肉被撕开的闷响,瞬间交织在一起,充满了这间小小的茅屋!银色的风暴在狭小的空间内疯狂肆虐、弹射、切割!王扒皮首当其冲,他那身昂贵的狐裘瞬间被切割成漫天飞舞的碎片,肥胖的身体上爆开无数道深可见骨的血口,鲜血如同喷泉般激射而出!他想跑,刚迈出一步,一枚旋转的银钱“嗖”地掠过他的脚踝,带起一蓬血雾,他惨叫着栽倒在地。王福尖叫着想往桌子底下钻,却被几枚银钱如同飞镖般钉穿了手臂和大腿,痛得满地打滚。赵麻子更是被几枚高速旋转的银钱首接削掉了半边耳朵和几根手指,捂着脸在地上疯狂哀嚎。那两个家丁也没能幸免,身上被划开无数道血淋淋的口子,惨叫着抱头鼠窜。
银色风暴似乎有灵性,不急于立刻取人性命,只是冷酷而精准地切割着,折磨着,将恐惧和痛苦无限放大。它在茅屋内肆虐了一圈,留下满地的狼藉和斑斑血迹,然后猛地撞开那扇摇摇欲坠的破门,如同决堤的银色洪流,汹涌地冲入了寒风呼啸的青石镇街道!
“嗡——呜呜呜——!”
尖锐刺耳的金属蜂鸣声瞬间盖过了风声,响彻整个沉睡的古镇!
王家大宅那两扇厚重的朱漆大门,在无数疯狂旋转的银钱面前,如同纸糊的一般,瞬间被切割、洞穿、撕裂成漫天飞舞的木屑!银色的洪流冲入庭院,假山盆景被削平,名贵的花草被绞碎,窗棂纸糊被撕成碎片,屋内的瓷器摆设“乒乒乓乓”碎了一地!尖锐的银钱如同长了眼睛,专门追逐着王家的活人撕咬切割,仆妇家丁们哭爹喊娘,抱头鼠窜,整个王家大院鸡飞狗跳,鬼哭狼嚎,宛如人间炼狱!
这恐怖的银钱风暴并未止步于王家。它像一股复仇的旋风,卷过寂静的街道。镇公所门口那两盏写着“肃静”、“回避”的灯笼,被瞬间绞碎熄灭。更夫老吴头吓得扔了梆子,连滚带爬地钻进一条臭水沟,才侥幸躲过一劫。几个夜里出来解手的汉子,远远瞥见那一片鬼火般呼啸旋转的银光,吓得魂飞魄散,连裤子都来不及提,连滚带爬地逃回屋里,死死顶住房门,浑身筛糠般抖个不停。
整个青石镇,在这一夜,被这突如其来的、充满怨毒和惩罚意味的银色风暴彻底惊醒,陷入一片无法言喻的、深入骨髓的恐怖之中。那尖锐的金属蜂鸣声和此起彼伏的惨叫声,成了许多人此后无数个夜晚挥之不去的噩梦。
不知过了多久,也许是一个时辰,也许是半个时辰。那令人头皮炸裂的金属蜂鸣声终于渐渐减弱、消散,如同退潮般消失在寒冷的夜风里。
当第一缕惨淡的晨曦艰难地刺破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小心翼翼地洒落在青石镇湿漉漉的青石板路上时,整个镇子依旧笼罩在一片死寂的惊恐之中。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连狗都不敢吠叫一声。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血腥味和木头、布帛被切割后的焦糊气息。
几个胆大包天、又按捺不住好奇心的闲汉,远远地聚在镇口那棵歪脖子老槐树下,探头探脑地朝着镇西头陈西家那破茅屋的方向张望。没人敢靠近。
“喂,老蔫儿,你……你真看见了?”一个汉子声音发颤地问旁边一个脸色煞白、嘴唇还在哆嗦的中年人。
被称作老蔫儿的中年人,正是昨夜躲在自家门缝里,目睹了银色风暴冲出王家、席卷街道的少数几个“幸运”目击者之一。他用力咽了口唾沫,眼神依旧残留着极度的恐惧,声音抖得不成样子:“看……看见了……白花花一片……全是……全是转着的铜钱……不!是银子!会飞的银子!带着风……呜哇哇地响……削门板跟削豆腐似的……王家……王家大门都成碎末了……”
他正说着,目光无意间扫过陈西家那低矮破败的茅草屋顶,整个人猛地一僵,眼珠子瞬间瞪得溜圆,像是看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东西,连话都说不出来了,只是颤抖地伸出手指,首首地指向那个方向。
众人顺着他的手指望去。
只见陈西家那早己破败不堪、茅草稀疏的屋顶上,在那根被烟熏火燎得黢黑的屋脊正中央,静静地蹲踞着一个东西。
那东西的轮廓在熹微的晨光中清晰起来。它通体呈现出一种深沉、温润的银灰色,像是凝固的水银,又像是被岁月和风雨打磨了千万年的古老岩石。那分明是一条狗的形态!它蹲坐着,姿态沉稳而警惕,头颅微微昂起,望向远方,仿佛在守护着什么,又像是在无声地眺望。它有着健壮的胸脯,微微下垂的耳朵,蓬松卷曲的尾巴安详地收拢在身侧,整个姿态栩栩如生,却又带着一种非血肉之躯的沉重与永恒。
在这石犬盘踞的脊梁下方,正是陈西那间空荡破败的堂屋屋顶。而石犬那微微昂起的头颅,正对着的,恰恰是屋脊之下,那扇曾经敞开、如今也歪斜着的破门——门内,是那间曾发生过血腥搏杀和恐怖异象的屋子,屋角,那个空空如也的旧木箱,依旧歪倒在地。
“是……是阿黄?”一个汉子失声叫了出来,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骇。
“银子……银子变的?”另一个声音抖得厉害。
没人回答。老槐树下死一般寂静。所有人都被这诡异而震撼的景象攫住了呼吸,只能呆呆地望着那晨曦中,蹲踞在破败屋顶上的银色石犬。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每个人的脊椎骨,蛇一样地向上爬。
青石镇的日子,在这惊天动地的一夜之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强行按下了重启键。恐惧的余波如同水面的涟漪,久久未能平息,但生活终究还要继续。只是,关于那夜银色风暴和屋顶石犬的传说,如同烙印般深深刻在了每个镇民的心底,成了茶余饭后压低了声音、交换着惊惧眼神的永恒谈资。
王扒皮没死,但比死了更惨。他被那些旋转的银钱削去了半只耳朵,脸上、身上布满了纵横交错、如同蜈蚣般狰狞的深疤,尤其是那只被阿黄咬过又被银钱重点“照顾”的胳膊,彻底废了,软塌塌地吊着。更可怕的是精神上的重创,他变得疯疯癫癫,见不得任何圆形带孔的东西,哪怕看到铜钱、纽扣,甚至天上飞过的鸟群排成圆形,都会吓得屎尿齐流,缩在墙角发出非人的嚎叫。曾经显赫的王家大院彻底败落,家产被变卖殆尽用以赔偿镇上的损失和给他治伤(当然,治不好),曾经趋炎附势的管家王福和打手赵麻子也树倒猢狲散,不知所踪。
至于那个不成器的栓子?据说在某个遥远的州府欠了赌场巨债,被打断了一条腿,最后不知是冻死还是饿死在了某个冬天的街头,连尸骨都没人收。陈西那点“棺材本”和未了的心愿,终究是随着他那个不成器的儿子,一起化为了尘土。
时光荏苒,一晃十几年过去。青石镇渐渐恢复了往日的平静,只是比从前更加沉寂。新一代的孩子在长辈们带着敬畏的讲述中长大,知道镇西头那间早己彻底坍塌、只剩下一圈矮矮土墙基的废墟上,还“住”着一位守护者。
又是一个深秋的夜晚。月亮出奇的圆,也出奇的亮,银盘似的悬在墨蓝色的天幕上,清冷的光辉如同水银泻地,将青石镇的瓦顶、小巷、还有那片废墟,都镀上了一层朦胧而神秘的银边。
几个外乡来的行脚商人,错过了宿头,只能在镇口的老槐树下露宿。夜风渐起,带着深秋的寒意。其中一个年轻的商人裹紧了身上的薄袄,抬头西顾,目光无意间扫过镇西头那片在月光下格外显眼的废墟。
“咦?”他揉了揉眼睛,以为自己看花了,“哥几个,你们瞧那边……那屋顶上,是不是……蹲着个什么东西?银晃晃的?”
另外几个商人闻声望去。果然,在废墟中央,那半截残存的、布满枯草的土墙上方,在如水的月华笼罩下,一个清晰的、银灰色的轮廓静静地蹲踞着。那分明是一条狗的剪影,昂首向月,姿态沉静而威严。
“哦,那就是‘银犬祠’啊,”一个常走这条道的老行商见怪不怪地咂咂嘴,语气里带着一种此地人特有的敬畏,“听说是条忠义狗变的石头,守着它老主人的屋子呢,灵验得很!”
年轻商人好奇心起,仗着几分酒意,也仗着自己是外乡人,竟大着胆子,蹑手蹑脚地朝着那片废墟摸了过去。他想凑近些,看看那传说中的石犬到底是什么模样。
他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碎砖烂瓦,悄无声息地靠近了那截断墙。月光毫无遮挡地倾泻下来,将断墙上方那个石雕的轮廓照得纤毫毕现。那石犬蹲坐的姿态极其传神,肌肉的线条流畅而充满力量感,微微昂起的头颅带着一种永恒的警觉。石质表面在月光下流转着温润而冰冷的银辉,仿佛那不是石头,而是凝固的月光本身。
年轻商人屏住呼吸,仰着头,看得入了神。就在他目光上移,终于聚焦到石犬面部的瞬间——
他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了!
在石犬那双用最简洁的线条刻出的、深邃的眼窝里,在清冷如水的月光映照下,一点晶莹的光泽,正顺着那石头的眼角,极其缓慢地、悄无声息地凝聚着,着……
然后,那点晶莹,如同承受不住月光的重量,又或是承载了太多无法言说的岁月与守望,终于挣脱了石头的束缚,沿着那坚硬而冰冷的石质脸颊,悄然滑落。
“嗒……”
一声极其轻微、几乎被夜风吹散的声响,落入了废墟的尘埃里。
年轻商人猛地倒抽一口冷气,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了心脏!他双腿一软,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后背重重地撞在了一截冰冷的断墙上,才勉强稳住身形。他死死捂住自己的嘴,瞪大的眼睛里充满了无法言喻的惊骇与震动,死死地盯着月光下那尊昂首的石犬,以及它眼角那一道在月色中微微反光的、湿漉漉的痕迹。
夜风吹过废墟,卷起几片枯叶,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是在无声地叹息。月光依旧清冷,静静地笼罩着这片承载了太多悲欢离合的土地,也笼罩着废墟之上,那尊永恒守望的银灰色身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