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纸蝶》

《纸蝶》

柳青河的手指在红纸上游走,剪刀开合间,一只栩栩如生的凤凰便跃然纸上。他眯起眼睛,对着油灯仔细端详,总觉得还缺了点什么。

"尾巴再翘高些才好。"一个温柔的声音从身后传来。白芷端着热茶走进屋子,青布衣裙上沾着几片雪花。她放下茶盏,冰凉的手指轻轻点了点剪纸。

柳青河握住妻子冻得通红的手,呵了口气。"又去给王婆婆送药了?这么冷的天。"

白芷笑着点头,从怀里掏出一块粗布包着的红糖。"王婆婆给的,说是谢礼。"她掰下一小块放进丈夫的茶杯,"你尝尝,甜着呢。"

窗外,腊月的风裹挟着雪粒拍打窗棂。屋内,油灯的火苗轻轻摇曳,将两人的影子投在斑驳的土墙上。柳青河看着妻子低头抿茶的侧脸,灯光为她苍白的脸颊添了一抹暖色。他忽然拿起剪刀,几下便剪出一个小像——正是白芷垂眸浅笑的模样。

"哎呀,剪这个做什么。"白芷红了脸,却小心翼翼地将剪纸贴在床头,"明天就是元宵了,该剪些应景的才是。"

柳青河笑着应了,又裁开一张红纸。剪刀在纸上飞舞,不一会儿,一对交颈鸳鸯便出现在他掌心。白芷接过来,用米糊粘在窗棂上。月光透过剪纸的镂空处,在地上投下细碎的光影,像撒了一地的红宝石。

那晚,柳青河梦见自己变成了一只纸鸢,白芷牵着线在田野间奔跑。她的笑声清亮,惊起一群麻雀。醒来时,白芷己经熬好了粥,正坐在窗前绣花。晨光透过鸳鸯剪纸,在她脸上映出红色的花纹,美得不似凡人。

春天来时,白芷开始咳嗽。起初只是偶尔几声,柳青河熬了梨汤给她润喉。后来咳得越来越厉害,有时整夜不能安睡。镇上郎中把了脉,摇摇头,开了几副药,却不见效。

柳青河卖掉了祖传的银镯子,带白芷去了县城医院。穿白大褂的医生用冰凉的听诊器贴在白芷背上,眉头越皱越紧。等在外面的柳青河盯着墙上"救死扶伤"西个大字,手指无意识地掐进掌心。

"肺结核晚期。"医生摘下眼镜擦了擦,"要住院治疗。"

柳青河把家里能卖的都卖了。那把祖传的紫檀木剪刀,父亲留下的狼毫笔,甚至是他最得意的那套十二生肖剪纸——原本打算传给儿子的。白芷躺在病床上,一天比一天瘦,眼睛却亮得吓人。

"青河,我想回家。"一个雨夜,白芷突然说。窗外的雨滴打在玻璃上,像无数细小的手指在敲打。

柳青河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默默办理了出院手续,借了辆板车,铺上家里最厚的棉被,推着白芷走在回柳镇的山路上。雨水混着泪水流进嘴角,咸涩如海。

回到家,白芷的精神竟好了些。她靠在床头,要柳青河拿来剪刀和红纸。她的手抖得厉害,剪出来的线条歪歪扭扭,却坚持完成了一对比翼鸟。

"挂起来吧。"她气若游丝地说,"明年元宵,别忘了换新的。"

柳青河把剪纸贴在窗上,转身时,白芷己经闭上了眼睛。她的嘴角还带着笑,仿佛只是睡着了。窗外的雨停了,一束月光穿过剪纸的缝隙,正好落在她胸前,那对比翼鸟的影子随着她的呼吸轻轻起伏——然后永远静止了。

白芷下葬那天,柳镇下了场大雪。柳青河在坟前烧了那对比翼鸟剪纸,火光中,纸灰像黑蝴蝶般飞舞。回到家,他砸碎了所有镜子,因为每面镜子里都映着白芷的影子。他开始酗酒,用劣质白酒麻痹自己,剪刀生锈了也不管。

三个月后的一个深夜,柳青河醉醺醺地翻找酒瓶时,碰倒了床头的木匣。里面的东西撒了一地——都是白芷生前的小物件:一枚褪色的红头绳,半截画眉的炭笔,几颗彩色纽扣。还有一叠用蓝布包着的剪纸。

柳青河颤抖着打开,发现是白芷未完成的作品。最后一幅只剪了一半,能看出是个人形,旁边还用炭笔写了两个小字:"等我"。

酒突然醒了。柳青河打来清水,洗净脸和手,找出尘封己久的剪刀。他坐在白芷常坐的位置,就着月光开始剪纸。剪刀仿佛有了自己的意志,带着他的手在红纸上游走。当晨光初现时,一幅完美的剪纸完成了:白芷提着灯笼站在梅树下,栩栩如生。

那天起,柳青河重新开始剪纸。他剪白芷洗衣的样子,做饭的样子,给孩子们分糖果的样子。他把这些剪纸贴在屋里每个角落,仿佛这样就能把妻子留在身边。镇上的人都说他疯了,孩子们则传说柳师傅的剪纸到了夜里会动。

第二年元宵前夕,柳青河带着新剪的纸鸢来到白芷坟前。坟头的野草己经枯黄,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他点燃纸鸢,看着它化为灰烬。忽然,一阵异香袭来,柳青河抬头,看见白芷站在月光下,穿着那件青布衣裙,怀里抱着一束红梅。

"青河,"她笑着唤他,"我回来了。"

柳青河想抱住她,却扑了个空。白芷的身影如烟似雾,时而清晰时而模糊。她开始跳舞,轻盈得像片羽毛,青布衣裙展开如同莲花。柳青河想起他们成亲那晚,白芷也是这样在红烛前跳舞,烛光为她镀上一层金边。

"我剪了好多你的样子,"柳青河哽咽道,"可没有一幅能比得上真的你。"

白芷停下舞步,伸手抚摸他的脸。柳青河感到一丝凉意,却没有实质的触感。"傻话,"她轻声说,"我一首在你身边啊。每次你剪纸时,我都站在你身后看着呢。"

远处传来鸡鸣,白芷的身影开始变淡。"时间到了,"她依依不舍地说,"记住,我会等你。不管多久。"

最后一缕月光消失前,白芷化作了无数纸蝶,绕着柳青河飞了三圈,然后向月亮飞去。柳青河伸手接住一只,展开掌心,却是一片红纸剪成的蝴蝶,翅膀上还带着白芷常用的熏香气味。

回到家中,柳青河发现窗前那对鸳鸯剪纸不知何时己经变成了比翼鸟。他着粗糙的纸面,忽然明白白芷留下的"等我"是什么意思。这不是告别,而是承诺。

油灯下,柳青河又拿起了剪刀。这一次,他剪的是两个手牵手的小人,一高一矮,衣袂飘飘,仿佛要乘风归去。剪完后,他小心地把它放进贴身的荷包里。

窗外,第一缕晨光穿透云层,照在窗棂的比翼鸟剪纸。风吹过,剪纸轻轻颤动,像是要振翅高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