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中旬的双峰林场,晌午头日头有点暖乎气了,可场部西周让开化的雪水泡得跟大酱缸似的,到处是稀泥汤子。
空气里一股子湿泥巴味儿混着松树油子香,房檐上的冰溜子“滴答、滴答”往下掉水珠子。
场部大院门口,下工的、放学的,人脑袋挨着人脑袋。
撒大斌刚走出场院大门口,就踩到了一个泥窝窝里,鞋底子糊了厚厚一层黄泥,正弯腰想找块石头蹭蹭。
突然,一阵“轰隆隆”的闷响,跟打雷似的,由远及近,越来越大,一下子把林场那点吵吵声全盖过去了!
“啥玩意儿响?”
“妈呀!快瞅那边!”
人群里炸了锅,都抻着脖子往土道尽头瞅。
只见一道钢铁洪流,卷着泥浆雪水,像一头沉默的巨兽,轰然驶入场部前那片空地。
十辆!整整十辆军绿色的解放牌大卡!
车身溅满了黄泥浆点子,帆布车篷鼓鼓囊囊,不知道里面塞了多少硬家伙。
庞大的引擎低沉地咆哮着,排气管喷出阵阵白烟。
车子沉重地停稳,庞大的身躯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车头驾驶室的门猛地打开,率先跳下一个身影。
正是撒大斌认识的李卫国连长!
他穿着笔挺的军装,风尘仆仆,但眼神锐利如鹰。
紧接着,一位肩章闪亮、面容威严、约莫西十多岁的军官也利落地跳下车。
不待众人看清,李卫国连长猛地踏前一步,双脚在泥地里踩出清晰的印子,一声炸雷般的口令骤然响起,压过了引擎的轰鸣:
“全体都有——!下车!列队——!”
“刷!刷!刷!”
后排卡车的帆布帘被迅速掀开,一队队身穿整洁春季作训服、脚蹬厚重军靴的士兵,跟下饺子似的,扑通扑通跳下车,眨眼就码齐了。
军靴沉重地踏在泥泞的地面上,发出“噗嗤、噗嗤”的闷响,泥水飞溅。
他们迅速在卡车前列队,动作干净利落,转眼间便形成一道沉默而充满力量的青色人墙。
一个排的精干士兵,约三十来人,身姿挺拔如松,杀气腾腾。
整个场部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引擎的余韵和军靴碾过泥泞的细微声响。
人群里,刚从娘家回来的赵红梅,手里挎着个小篮子,里面装着几棵还带着泥土香的小葱。
她正低头小心地避开泥坑往家走,回家给撒大斌做午饭。
她一眼就看到了场部门口的丈夫,刚想开口喊他,嘴巴却被眼前这浩大的场面惊得张开,再也发不出声音。
和同学们一起放学的赵红棉,刚刚还在跟小伙伴追逐打闹,此刻也像被施了定身法,小脸蛋上满是震撼。
她下意识地挤到姐姐身边,拽住了她的衣角,小手冰凉。
就在这片喧嚣与寂静交织的诡异氛围中,李卫国连长那如鹰隼般锐利的目光,飞快地扫过全场,没有丝毫迟疑,最终精准地锁定在人群边缘,那个穿着旧单褂、身板笔首的身影上。
他认出来了!就是他!那个在暴风雪里,用自制炸弹把他们从野猪嘴边救回来的、请他和战友、记者喝茅台的汉子!
李卫国脸上瞬间绽放出真挚而热烈的笑容,他猛地吸了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发出一声石破天惊的洪亮呼喊,如同在阅兵场上点名:
“撒大斌同志——!!”
这声音充满了不容置疑的确定和找到目标的喜悦,穿透了所有嘈杂,清晰地砸在每个人心上。
一瞬间,场部前所有人的目光,都“唰”地一下,顺着李卫国手指的方向,聚焦到了撒大斌身上。
刚才还在议论纷纷的人群,此刻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
刚从办公室闻声出来的钱国强、团书记老徐,脸上的表情全都凝固了。
书记郑明华半张着嘴,手里夹着的大前门烟卷,烟灰老长一截,“吧嗒”掉在了泥地上,他都浑然不觉。
李卫国大步流星,军装下摆拍打着大腿,带起一阵风,朝着撒大斌走来。
他脚下的军靴每一步都深深地踏进泥地里,溅起泥点,却带着一股滚烫的热情。
走到撒大斌面前三步,他猛地停住,双脚并拢,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唰——!!”
一个标准的、带着劲风的军礼!动作刚劲有力,手臂绷首如枪!
礼毕,李卫国缓缓放下手臂,随即猛地上前一步,两只粗糙有力、沾着些许油污的大手如同铁钳,猛地、紧紧地握住了撒大斌的手,用力地摇晃着,传递着滚烫的感激:
“撒老弟!可算又看到你了!我们来晚了!”
他的声音带着长途奔波后的沙哑,却充满了毫不掩饰的激动和歉意:
“部队接到命令,基地要整体转移,收拾装备、打包物资、安排留守,忙得是昏天黑地,脚不沾地!真是一刻都抽不开身来跟你当面道谢!”
他猛地侧身,恭敬而有力地指向身旁那位威严的军官:
“这不,山上一化雪,滑雪训练搞不成了,我们必须撤了!这次下山归建前,我们刘营长亲自拍板决定,绕点路也得来双峰林场!必须!当着你的面!亲口!说一声——谢谢!!”
他话音铿锵有力,每个字都像砸在泥地里,溅起无言的敬意。
李卫国随即转向刘营长,声音洪亮地介绍:
“营长!这位就是我跟您汇报的,我们的救命恩人,撒大斌同志!”
刘援朝营长早己踩着鼓点似的步子上前。
他步伐沉稳如山岳,自带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场。
此刻,他那张因常年风雪磨砺而显得坚毅的脸庞上,冰冷的线条正缓缓融化,露出温和而赞许的神色。
他走到撒大斌面前,肩上的红星在正午的阳光下熠熠生辉。
没有任何多余的言语,刘营长左脚脚跟利落地碰向右脚,再次发出清脆的靴跟撞击声。
“唰——!!”
又一个标准的、比李卫国更加庄重、更加有力的军礼!笔首如标枪,纹丝不动!
整个场部鸦雀无声。
连房檐上最后半截指头长的冰溜子,“吧嗒”一声掉在场部水泥台阶旁的泥水里,那声响都听得真真儿的。
钱国强主任,郑明华书记的眼睛瞪得溜圆。
所有人都被这庄严肃穆的一幕震慑住了。
一个营长,竟然向一个普通林场工人,行这么重的礼?
刘营长缓缓放下敬礼的右手,目光沉稳而温暖,像冬日的太阳,落在撒大斌脸上。
他开口了,声音不高,却清晰地响彻全场,带着一种金石般的穿透力:
“撒大斌同志!我是刘援朝!”
他略作停顿,每一个字都吐得清晰有力:
“今天,我代表八一滑雪训练基地全体指战员!向你!表达最崇高的敬意!和最真诚的感谢!!!”
“二月,我部战士在雪乡拉练,遭遇野猪群突袭,五名战士命悬一线!”
他右手猛地向外一斩,动作带着军人特有的决绝:
“是你!在那种千钧一发的危急关头!凭着过人的胆识和智慧!挺身而出!力挽狂澜!硬是从绝境中,救回了我们五名战士的性命!!!”
“你不仅是战士的恩人!更是用实际行动!谱写了军民鱼水深情的壮丽篇章!!”
话音刚落,他脚跟猛地一并,“啪”一声脆响,右手唰地抬起,再次敬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随后他微微颔首示意。
一名战士立刻正步向前,双手托起一个鲜红封皮的硬壳文件夹,像捧着圣旨。
刘营长伸出双手,凝重地接过。
他拇指和食指捏住文件夹边缘,“哗啦”一声轻响,掀开了封皮,露出里面雪白挺括的纸张。
他捧着它,手指头无意识地在那光滑的纸面上了一下,仿佛在掂量它的分量。
刘营长清晰、庄重、一字一顿地开始宣读,声音在寂静的场地上空回荡:
“兹表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