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国栋打完电话以后,像个没事人一样,重新拿起支烟叼在嘴里。
张仲民赶紧上前,双手拢着火苗给他点上。
“哟,刘科长?你也来凑热闹?”
马国栋鼻腔里哼了一声,烟雾喷吐出来,“怎么?你们轧钢厂那点东西,也等不及要上吊了?”
他语气带着浓浓的讽刺,明知故问。
刘大山用一种诉苦的腔调,说道:“马哥,瞧您说的,弟弟我哪敢催您啊?您这儿比那炼钢炉口还烫,我躲还来不及呢!”
马国栋倚在凳子上,二郎腿来。
“有事赶紧说,有屁快放!老子这屁股底下坐着火山口,没那么多闲工夫跟你扯淡。”
他看了一眼大门方向,说:“外面等着的?让他们等!等死拉倒!老子这儿又不是开粥棚的!”
刘大山赶紧劝道:“哎哟,马哥,消消气消消气,您这么大火气多伤身子啊,您放心,我今天过来也不是什么大事,主要是想跟您这儿讨个主意,帮我们厂解决个不大不小的麻烦。”
马国栋起身就准备撵人了,一点破热轧坯料也想跟着加塞?
“帮不了,滚滚滚,那点破玩意儿淋点雨怎么了?生点锈怎么了?轧的时候多费点煤,多出点废品不就行了?真他妈的矫情!”
刘大山也跟着起身,虚按着他的肩膀让他先坐下。
“不是不是,哪能给您添麻烦呢?我们厂工会那个破仓库,您知道的,多少年没正经清理了。
前些日子工会主席老赵非逼着我们去盘库,好家伙,清出来一堆陈年旧货,乱七八糟啥都有!”
说完这个顿了顿,观察着马国栋反应,见对方虽然依旧黑着脸但没立刻打断,便赶紧接上,继续道:
“别的也就算了,关键是角落里还堆着几方早年支援来的东北红松料,那料子倒真是好料子,又首又硬,纹理漂亮,搁以前,打家具是顶顶好的东西!”
话说到这里,他又叹了口气,仿佛那红松料不是宝贝而是累赘。
“可现在?我们厂又用不上,堆在那儿吧,又占地方又碍事,还怕受潮长虫子,白瞎了好东西。
工会里那些死脑筋,还非得要妥善处理,说支援来的物资不能浪费。我这不犯愁嘛!扔了又不行,可留着真是占着茅坑不拉屎!”
刘大山两手一摊,做出极度为难的表情,然后目光恳切地望向马国栋。
“马哥,您路子广,见识多!我就想厚着脸皮请教您一下,您看这玩意儿,咱能找谁帮忙给处理掉不?
哪怕象征性地收点钱,或者换点别的厂里用得着的破烂玩意儿都行,主要是腾地方,省得老赵天天追着屁股后面念叨,您给指条明路呗?”
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不明真相的人还真以为是托人处理烫手山芋呢。
马国栋叼着烟,眯着眼,每一个字他都听得清清楚楚。
什么占地方碍事,什么求帮忙处理,全是狗屁。
这他妈就是赤裸裸的上供。
而且这供品还正正砸在他心坎上。
他家闺女下个月办事,打家具缺好木料,这事儿在后勤系统头头那儿不算秘密。
刘大山这老小子,消息够灵通的,时机也卡得够准。
可插队的人也很重要,马国栋眼神闪烁着在做权衡。
在这沉默的当口,刘大山有些着急了。
这都不好使?
难不成还真要请李主任亲自出面才行吗?
一首站在刘大山侧后方的张仲民,躬身对他师傅,实际是对马国栋说道。
“师傅,说起支援来的物资……
前两天我去对口公社跑采购,听大队支书提了一嘴,说他们养鸡场今年任务完成得好。
正愁着该优先支援给哪个兄弟单位呢,这事儿咱们厂工会是不是也能帮着协调协调,看看哪边更需要?”
马国栋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但他依旧没说话,只是清了清嗓子,咳了一声。
“哦~对对对。”刘大山心领神会,接口道:
“是有这么回事,你不提我都忘了,工会那边确实在摸底各单位的实际困难,这事儿回头再说,先解决眼前这堆碍事的木料要紧!”
“少他妈扯这些没用的!” 马国栋似乎更不耐烦了,但语气里那点微妙松动并未消。
“你们的批条呢?拿过来我看看。”
最关键的刻到了,刘大山脸上不敢有丝毫喜色,连忙连忙让张仲民把计划批条给递过去。
“在这儿呢,马哥您受累给看看,王科长那边都核过了。”
他看了一眼后,骂道:“王家明这老狐狸,就知道把难题往老子这儿推,他倒好,批条一签,万事大吉,擦屁股的活儿全他妈是老子干!”
这话说的火药味十足。
刘大山顺着他的抱怨说道:“马哥!您这话可真是戳到弟弟心窝子里去了。
我们轧钢厂在下面,不也一样吗?上面计划任务压下来跟山似的,不管不顾,下面车间嗷嗷待哺,等着米下锅。
我们采购科夹在中间,可不就是块夹心饼干?跑断了腿,磨破了嘴,到处求爷爷告奶奶!
可话又说回来了,马哥,这整个首钢,甚至这一大片厂矿,谁不知道您这儿才是真正的定盘星,是那最后一道闸门?
车皮能不能到位?啥时候到位?用啥车皮?全指着您这儿运筹帷幄,乾坤独断!”
“少他妈给老子戴高帽,听着瘆得慌!现在焦炭告急,生铁压港,车皮周转慢得像老牛拉破车,铁路局那帮大爷天天电话催命。
厂里生产调度会一天骂娘八遍,老子他妈是运输科长,不是神仙,变不出车皮来!”
马国栋越说越气,“你们倒好,一个两个跟约好了似的,全他妈挤月底来!
棚车配额早就他娘的见底了,外面多少精密仪器、怕潮怕淋的宝贝疙瘩都排不上队呢。当老子这儿是聚宝盆啊?要车皮你去找铁道部多好。”
马国栋嘴上骂得凶,但抓着批条的手却没松开。
“刘大山,你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你们这批料,到底有多急?能不能他妈的稍微缓缓?或者想想别的辙?敞车行不行?生点锈总比运不出去强吧?嗯?!”
能不能,而不是必须,不是只能。
那就说明事情还有余地。
刘大山说道:“哥哥哎,真缓不了啊,一机部那边合同卡得死死的,规格差一点都不行。
耽误了交货期,那就是正治任务完不成。我们厂长说了,这是掉脑袋也得扛住的死命令啊!”
说完这个以后,他赶紧补充道:“马哥,那堆碍事的红松料还有那个,只要有人肯帮忙处理掉,我们厂立刻就能签字出库,绝不含糊。”
“哼!”
马国栋没再骂人了,而是抓起桌上的钢笔,在那份批条背面空白处写下几行字。
然后,拉开抽屉拿出首钢运输调度专用印章,盖了上去。
“拿去吧!” 写好以后像扔垃圾一样把批条甩给刘大山。
“下月三号1954次的棚车,凭这个条子和原单,去厂东站台货运处找孙黑脸。”
“谢谢马哥,谢谢马哥。”刘大山赶紧把条子收好。
“车皮老子他妈的是从别人嘴里硬抠出来的,按时到位,装卸队要是磨洋工,你自己带人给老子扛上去装,要是料有问题或者你们自己耽误了装车。”
马国栋脸上露出一丝狰狞的冷笑,“到时候,别说棚车,敞车都他妈没有,老子让你那堆碍事的木料,在你们工会仓库里烂成渣,”
他顿了一下,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张仲民。
“滚!赶紧滚!别在这儿碍眼!老子这还有一屁股屎要擦呢。”
刘大山如蒙大赦,连声道:“谢谢马哥!太感谢您了!您放心!绝对按时!绝对不出岔子!绝不耽误您功夫!”
他不敢再多留一秒,拉着张仲民,几乎是倒退着退出办公室。
在门关上的瞬间,听到了一句。
“三钢厂,挪到五号后面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