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将军府邸,议事厅内气氛有些微妙。
明明是值得庆贺的时刻。
十常侍那帮阉竖总算是倒了。
可何进的脸上,却看不出多少真正的喜色。
曹操端着酒杯,杯中琥珀色的酒液轻轻晃荡。
他眯着眼,似笑非笑地开口。
“十常侍伏诛,大将军该为此浮一大白。”
声音不大。
却清晰地传入了在场每个人的耳中。
何进闻言,只是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个算不上笑的表情。
他的目光,若有若无地扫过袁绍的席位。
那眼神,意味深长。
袁绍端坐着,面色平静。
心里却不像表面这么淡定。
昨夜叔父袁隗的话,还有那封来自永乐宫的密信,此刻还在他脑中盘旋。
替身。
这两个字,像根刺一样扎在他心头。
王允站起身,对着何进拱了拱手。
“大将军,如今宦官己除,朝中正是外戚与我等士族共掌大局之时。”
“您可趁此良机……”
他话说到一半。
坐在一旁的陈琳突然重重地咳嗽了一声。
“咳咳!”
王允的话头被打断,微微一愣,有些不悦地看向陈琳。
陈琳却目不斜视,仿佛刚才那声咳嗽与他全然无关。
何进粗壮的手指,轻轻敲了敲面前案几上的一份密报。
发出笃笃的轻响。
“诸位可知,洛阳城外三十里,最近出现了一支千人规模的骑兵。”
他语气平淡。
“这支骑兵,行踪诡秘,昼伏夜出,不知意欲何为啊。”
此言一出,厅内众人皆是一惊。
千人骑兵。
这可不是小数目。
尤其是在京畿之地活动。
袁绍握着酒杯的手,不易察觉地顿了一下。
他的脑海中,瞬间闪过一个画面。
昨夜,他似乎在宫道上,远远看见了那位“病愈”的陛下。
与陛下同乘辇车的,还有那位十分得宠的王美人。
当时夜色朦胧,他看得并不真切。
只记得车帘被风吹起的一角,露出了……
一截玄铁剑柄。
那剑柄的样式,绝非宫中禁卫所用。
倒像是……军中之物。
难道那支骑兵,与宫里那位有关?
袁绍的心头,疑云更重。
他越来越觉得,叔父的担忧并非空穴来风。
这潭水,深得很。
就在众人各怀心思之际。
一名侍女快步从厅外走了进来。
她垂着头,声音恭敬。
“启禀大将军,长秋宫传来手令。”
长秋宫。
何皇后的寝宫。
何进眉头微微一皱。
他妹妹这个时候派人来传什么手令?
侍女将一卷用蜡封好的细绢呈上。
何进接过,拆开火漆。
他的指尖,在触碰到绢帛的瞬间,似乎轻轻颤抖了一下。
虽然细微。
却没能逃过有心人的眼睛。
曹操就坐在何进不远处。
他将何进那细微的反应尽收眼底。
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容。
何进展开绢帛,目光落在上面。
信上,只有寥寥三个墨字。
“椒房殿。”
字迹娟秀。
正是出自他那位皇后妹妹之手。
可那字迹之下,盖着的朱红凤印,却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严。
椒房殿。
那是皇后召见外戚时,常用的地方。
何进的脸色,瞬间变了。
变得有些难看。
甚至带着一丝……慌乱?
曹操将酒杯凑到唇边,轻轻抿了一口。
眼神却一首没有离开何进。
他像是完全没有察觉到厅内的异样气氛。
反而故意扬高了声音,朗声说道。
“说起来,若论骑兵精锐,还得是咱们西园八校尉啊。”
“尤其是……”
“够了!”
何进猛地一拍桌案,打断了曹操的话。
他霍然起身。
动作之大,带得桌案上的酒杯都晃了三晃。
几滴酒液溅出,染湿了光滑的木面。
“诸位稍坐片刻。”
何进强压着心头的烦躁,沉声说道。
“某去去便回。”
说完,也不等众人反应。
他便大步流星地向厅外走去。
那背影,显得有些匆匆。
甚至,有那么一丝狼狈。
议事厅内,一时陷入了寂静。
众人面面相觑。
谁也没想到,大将军会突然如此失态。
袁绍望着何进消失在门口的背影,眼神复杂。
他能感觉到,何进此刻定然是心乱如麻。
能让他那位权倾朝野的屠户大舅哥如此失态的,恐怕也只有宫里那位皇后妹妹了。
只是,一道手令,为何能有如此威力?
“椒房殿”三个字,又代表了什么?
袁绍的目光,不自觉地与邻座的曹操对上了。
曹操脸上依旧挂着那种玩世不恭的笑容。
仿佛刚才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他对袁绍举了举杯,算是打过招呼。
然后,也站起了身。
“看来今日这酒是喝不安生了。”
“某也先行告辞。”
他慢悠悠地说道。
转身便向外走。
经过袁绍身边时,他的衣袖似乎不经意地拂过案几。
一片小小的,金色的东西,从他袖中悄然滑落。
掉在了地上。
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轻响。
曹操像是毫无察觉。
径首离去。
袁绍的目光,却被那片金色牢牢吸引。
那是一小片金箔。
在厅内烛火的映照下,闪烁着幽微的光芒。
这金箔……
袁绍瞳孔微微一缩。
他认得这东西。
昨夜长秋宫宫宴,皇后赏赐给众人的酒器,便是用这种金箔包裹的。
难道曹操昨夜也在长秋宫?
他为何也会有此物?
袁绍心中念头急转。
他下意识地弯下腰,伸出手,将那片金箔捡了起来。
金箔入手极轻。
冰凉的触感,却让他的心猛地一跳。
他将金箔凑近眼前,仔细端详。
就在这时。
他发现,金箔的背面,似乎刻着某种细密的暗纹。
那暗纹极其精巧。
若不仔细看,根本难以发现。
袁绍屏住呼吸。
将金箔翻转过来。
当他看清那暗纹的图样时。
整个人如遭雷击。
瞳孔骤然收缩成了针尖大小。
那是一种极为独特的纹样。
似龙非龙,似凤非凤。
繁复而古朴。
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尊贵与神秘。
“受命珏!”
袁绍的嘴唇无声地开合,吐出这三个字。
这个纹样,他曾在袁氏最隐秘的家族记载中见过图谱。
据传,是只有皇室近臣,甚至是身负特殊使命之人才有资格佩戴的信物标记。
象征着……天子亲授。
曹操的袖中,为何会有带着“受命珏”纹样的金箔?
这金箔,当真是昨夜宫宴之物吗?
还是说……
一个又一个惊人的疑问,如同潮水般涌上袁绍的心头。
他只觉得,自己似乎正在一步步接近某个巨大的漩涡。
而那个漩涡的中心,便是那位行为越来越诡异的“陛下”。
以及,他身边那些同样深不可测的人。
比如,曹操。
再比如,昨夜袖口也沾染了金粉的叔父袁隗。
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
袁绍紧紧攥着那片金箔。
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他抬头望向曹操离去的方向,眼神变得无比凝重。
看来,这洛阳城的天,是真的要变了。
而他袁家,又该如何在这场即将到来的狂风暴雨中自处?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逐渐清晰。
或许,叔父是对的。
真正的棋手,从不轻易显露自己的棋子。
但现在,棋盘上的迷雾,似乎被吹开了一角。
他好像……看到了一些不得了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