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方营地,风沙吹得营帐猎猎作响。
梁宸坐在王座上,腿部深可见骨的创伤被重新剜去腐肉,敷上墨绿色的药膏,狰狞翻卷的皮肉正由军医小心翼翼地缝合。
冷汗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滑落,滴在身下的虎皮褥子上。他紧抿着唇,一声不吭,只有额角暴跳的青筋和微微颤抖的背肌,泄露着这非人的痛楚。
“狼主,忍一忍,最后几针了。”苏燕青亲自掌灯,昏黄的光线下,他眉头紧锁,看着军医手中细小的银针穿过皮肉。
突然,帐外传来一声凄厉尖锐的鹰唳!
一只通体漆黑、神骏异常的海东青如利箭般射入帐中,稳稳落在梁宸身前不远的兵器架上。金黄色的锐利鹰眼扫视着帐内,铁灰色的鹰爪上,赫然牢牢抓着一个细小的、染着暗褐色污渍的铜管!
苏燕青眼神一凛,立刻上前解下铜管,迅速递给梁宸。
梁宸忍痛接过铜管,旋开管盖,抽出一卷薄如蝉翼、却异常坚韧的羊皮纸。他飞快扫视着信上内容,表情不甚好看,看完之后,又递给了苏燕青,示意他也看看。
苏燕青接过后,表情大变,只见这羊皮纸上字迹潦草急促,透着一股焦灼,是元海的手书:
【梁兄亲启:
王庭剧变!右贤王元烈勾结大萨满,于三日前月蚀之夜发动宫变!大王被弑于寝宫!元烈自封摄政,并将弑君之罪嫁祸栽赃于我,屠我部族亲眷!
海侥幸脱身,现携旧部兵马屯兵于秘密之地,待吾弑杀元烈,夺回北辽大权,立刻前来助兄弟完成大计!
元海 书】
“狼主,北辽此时内乱,我们的计划岂不是要推迟?”
“呵,没想到元烈会来这一手……罢了,我们先回朔方王庭休养生息,如果元海前来求援,一概不回。我倒是要看看他能不能赢!”他盯着军医的动作,轻声冷笑,似乎不甚担心,“如果连元烈这个莽夫都胜不了,那他也不配与我合作了!”
“是!”苏燕青嘴上应着,心里总觉得梁宸与之前有什么不同,似乎多了一些“人”味。
……
西秦王府高大的朱漆府门前,连绵的细雨冲刷的青石板路更加光亮。一辆由西匹神骏黑马拉着的、镶嵌着镇国公府徽记的玄色鎏金马车静静停驻,数十名身披玄甲、气息彪悍的镇国公府亲卫肃立车旁。
府门内,脚步声由远及近。
叶霆一身劲装,魁梧之姿不减当年,只是两鬓霜色更重,眉宇间镌刻着岁月与忧患的深痕。他大步流星地走来,虎目如电,带着久居上位者的威严,然而在看到叶昭明抱着流儿走出府门时,那目光瞬间化作深潭般的慈爱与后怕。
“爹!”叶昭明眼圈一红,快走几步。
“外公!”流儿在母亲怀里扭动着小身子,伸出带着暖手筒的小胖手,朝着叶霆的方向挥舞。
“明儿!我的乖孙!”叶霆脸上的威严冰雪般消融,大笑着张开双臂,一把将扑过来的小团子连同女儿一起,紧紧搂入怀中。
流儿被他坚硬的胸膛硌了一下,小嘴一瘪,小手好奇地去揪外祖父颌下的短须。
“臭小子,连外公的胡子也敢揪!”叶霆佯怒,眼中却全是宠溺的笑意,用带着粗茧的手指轻轻点了点流儿的小鼻子。
他这才松开怀抱,仔细端详着女儿的脸庞,看到她气色尚佳,松了一口气,拍拍她的肩膀:“这一个多月把为父急疯了!回来就好!回来就好!晋阳的牡丹要开了,就等着你们娘俩回去赏呢!”
“让爹担心了。”叶昭明声音微哽,强压下心中翻涌的酸楚。
这时,王府大门内,传来拐杖点地的“笃、笃”声。
梁无极拄着那根紫檀木拐杖,在两名亲卫的随侍下,缓缓走了出来。他换了一身略显正式的墨色锦袍,衬得脸色愈发苍白。那行走间的凝滞与不便,在叶霆锐利的目光下无所遁形。
“晚辈梁无极,见过镇国公。”梁无极在距离叶霆几步外停下,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姿态恭谨,不卑不亢。
叶霆虎目如炬,目光仅在他那条不良于行的左腿上停留了一瞬,声若洪钟:“贤侄不必多礼!老夫还未谢过你庇护小女和外孙之恩!此番恩情,镇国公府铭记于心!”他上前一步,伸出蒲扇般的大手,语重心长地在梁无极肩上拍了拍,“岳王兄身体欠安,老夫不便叨扰,改日再专程登门拜谢!西秦有贤侄主事,老夫甚慰!”
“国公爷言重了,此乃无极分内之事。”梁无极拄着拐杖的手指收得更紧了些,他抬起头,目光越过叶霆宽厚的肩膀,落在叶昭明身上。那目光有未散尽的眷恋,更有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寂寥与祝福。
叶昭明抱着流儿,在父亲的催促下,走向那辆象征着归途与安稳的鎏金马车。车帘己被亲卫恭敬地掀起,露出里面铺着厚厚锦褥的温暖空间。
空中又飘起了细雨,贵人出门,风雨相送。
雨丝落在她乌黑的鬓角,落在流儿好奇仰起的小脸上,冰冰凉凉。就在她即将踏上马车踏板的前一刻,脚步倏然顿住。
她抱着流儿,缓缓转过身。
梁无极依旧拄杖立于王府高大的门楼下,墨色的身影在细雨中显得有些孤寂,像一幅凝固的、色调沉郁的画卷。他静静地望着她,没有言语。
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洞悉世事的冷静与不容置疑的郑重:
“无极。”她顿了顿,“你看到了,梁宸……他活着回来了。”
“他与梁煜之间,必有一场生死局。”她的目光紧紧锁住梁无极,“你……听我一句,莫要卷进去。”
话音落下,她不再停留,抱着流儿,毅然决然地转身,踏上了马车踏板,俯身钻入那温暖的、隔绝了风雨的车厢内。
轻柔的锦缎车帘落下,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
“驾——!”
车夫一声清叱,鞭梢在空中炸响。西匹骏马同时发力,沉重的鎏金马车碾过青石板路,平稳地启动,辚辚的车轮声碾碎了西秦王府门前的寂静,朝着晋阳城的方向,渐行渐远。
梁无极依旧拄着拐杖,定定地站在原地,望着那消失在的车驾,久久未曾挪动一步。